那段时间,为了照顾我,苗叔几乎是住在了医院里,这让李倩很不满,总是和他吵架。
后来,我按照医生的嘱咐,在一扇南向的窗户旁晒太阳时,无意间听到其他病人在议论我和苗叔,说是李倩找到了医院里,要求苗叔和我做亲子鉴定。
这是很荒唐的,我不可能是苗叔的孩子,她明知道这一点。
那几个病人眉飞色舞地讨论着,地面上重叠在一起的影子,手指来回晃动,“......要我说,那男的真是个面团子,介都没发火,还和她讲道理呢。”
“怎么说的?”
“说要不是那男孩爸爸留给男孩的钱,他们家根本过不上现在的日子,当初穷得吃了上顿没下顿呢。”
“靠人家爸爸留的钱发的家吗?哎哟,这确实得对人家好点儿嘞......”
“还有呢,我听他们那话茬儿,那大姐还悄悄拿男孩爸爸的遗产买珠宝首饰呢,偷偷地给花了不少,最近才被男的发现,哎......你们说,是不是做得忒过分了点?
就算他们家照顾介孩子有恩,人家爸爸死之前也没亏待他们啊,说是直接给了这个数儿......”
“我的老天爷,真有钱啊。”
“你们知道那大姐嘴有多厉害吗,她......”
......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我生的这场病,会让李倩更加讨厌我,但我对此并没有太大感觉。
《被讨厌的勇气》里有这么一段话:“纵使被说坏话,被讨厌,也没什么好在意的。因为对方如何看待你,那是对方的课题。”
我认同这段话,所以总是很淡然地面对,哪怕那些恶意有时没有来由。
就比如有一次,我参加了一个邑海的研学营,一个在研学营里工作的邑海当地人,在我因为晕车吃不下饭的时候,满脸鄙夷地用邑海话,怪腔怪调地嘲讽我:“啧......土包子外地人呀,事情还真多哦。”
我只是......对苗叔更加愧疚。
总感觉,我就是一块拴在他身上的石头,让他一直没办法轻轻快快地跑起来......
我很愧疚。
之后,我辗转于好几家很有名的大医院,做了数不清的检查和测验,始终没能查出病因,嗜睡和梦游的症状也丝毫没有缓解。
各种治疗梦游和嗜睡的药物接连吃下去,不仅没有发挥作用,还让我深受药物副作用的影响:头晕、乏力、记忆力减退、情绪异常低落、肌肉僵硬、体重快速增加......
在这种压力下,苗叔还带我去算过命,拜访过据说很灵验的神婆、算命先生,还去寺庙里烧过香。
在苗叔添了很大一笔香油钱后,那个皮肤黝黑的矮胖和尚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施主一片赤诚之心呐,不像有的人,连香烛都要在山脚下买,我们都没法生存了。”
之后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或许真的是哪一路神仙保佑了我吧,我的情况在某一天突然急转直下,然后又突然开始好转了。
那一天已经接近中午了,我还陷在沉睡里,关闭了对周围一切的所有感知。
苗叔的小儿子,苗灿,当时大概五六岁,连续好多次把玩具篮球砸到了我的脑袋上。(这一点是之后苗叔家的保姆说的,她起初也制止了苗灿,但被苗灿骂了几句脏话以后,她也不想管了。)
据说,多次被砸到以后,我突然开始浑身剧烈地抖动起来,眼睛仍然闭着,和癫痫的症状有些相似。
苗灿转身跑开,保姆吓得大喊大叫。
后来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眼前有什么景象正浮动着,飘飘忽忽的。透过它,我看见了苗叔那张惊恐不安的脸,正低头凝视着我。
而我的身体,正在不受控制的抖动、痉挛。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当时的感受,明明难受得要死,累得要死,我却完全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停下来。
我当时真的有一种感觉,我可能......要死去了。
保姆还在和医生描述她的所见 :“......是,没一会儿就变成了四肢乱踢乱打,不停地尖叫......一直到你们进来的前两分钟,他才老实了一点儿,也不尖叫了......按理说这么个小孩子能有多大力气,但我连摁都摁不住他,只能眼看着他摔到了地上......”
清醒了还不到五分钟,我的意识再次昏沉起来,什么都不知道了。
据说,我的浑身颤抖、痉挛,后来又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好几名经验丰富的医生、主任,进进出出我的病房,把所有能使用的治疗手段都用尽了,也没有什么效果。
就连镇定剂,也对我无能为力。
伴随着我的生命体征越来越不好,护士拿来了《抢救知情同意书》和《病危通知书》,打算对我进行最后的抢救。
据说,那天的抢救室外,苗叔通红着眼眶,一直捂着额头蹲在墙角里哭泣。
但当最后几个小时过去,痉挛和其他的异常症状慢慢消失,我看上去无比正常,就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苗叔训斥了保姆,责怪她不该私自带苗灿来医院,保姆扁了扁嘴,小声嘀咕:“他说要来找爸爸,太太也让我带他来,我能怎么办......”
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我仍然住在医院里调养。医生和苗叔一致同意了一点:在我睡觉时,不能有任何人靠近我,哪怕触碰我一下,更不许有人叫醒我。
我开始平静下来了,我的生活,不论是睡着,还是醒着,都重新变得平静了——我的睡眠时间逐渐减少,变得不再那么离谱,就连梦游也不是那么频繁了。
不管怎样,我慢慢地好起来了。
在我重新返回寄宿学校那天,临分别时,我捕捉到了苗叔看向我的目光,那是一种深思熟虑的目光,就好像他非常想和我说什么话,但到最后,他把那种冲动抑制住了,只叮嘱我要好好学习,好好吃饭,遇到任何事都要给他打电话,告诉他。
他给我戴上了一块据说可以保平安、驱邪祟的翡翠,又目送我走进了宿舍楼里。
我回宿舍的步伐很沉重,但我的心里是轻松的。
我知道,从现在开始,他又可以重新回到他的生活里,不必整日被我累着了。
他会轻松起来的。
·
思绪回到现实,苗叔在电话那头清了清嗓子,“怎么想起来问这个?”
我脱口而出已经想好的借口:“做了一个梦,梦到了沿海地区的样子,然后突发奇想。”
“是,是沿海地区。”
肯定的回答让我心跳如鼓,我强迫自己用若无其事的声音又问道:“我只知道,我爸爸的名字叫吴中书,妈妈叫陈映雪,其余的......或许还有其余的亲戚,您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一道刺耳的急刹车,我听到苗叔的声音有些晦暗不明:“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