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九,隆冬,大雪。
不算是个出门的好天气。
垠岚山腹,泉出石中,赵氏帝陵背后,茂林修篁。
这天地寒白间,有两人立于群墓面前。
时下的世家贵族,厚葬之风更甚。其葬陵,高大若山,造阙庭、通神道,非壮丽无以重威。金件玉器物不计其数,就连那伴身入土的奴仆,也至少也是个铜造级别。
然而,身为王族的赵氏,自始祖起,便朴素到不行,所用所使,凡生前之物,不留念、不入土,随意后代如何处置。代代帝王,所眠之地,不过弹丸寸土,仅容一棺而已,真真成全了那句“生不带来、死不带去”。
说到这里,掰手指一算,赵氏自开国已过十三代帝王。
但眼前,却立有十四块石碑。
坐落最前面的那块突兀黑碑,碑上大字鲜红新崭,漆色碑面冰冷照人,一看便知是最近新立的。
盛全子半佝着身站在少年身后,心底一声长叹。上回这么站三个时辰,记得还是在酷暑,确实热得很,当时尽希望着要是冬天就好了。可真到了这冬天…
偏支着伞的盛全子,以极其微小的动作抬了抬肩,试着缓解手膀的酸痛之感。
反观他身前的少年,站如钟石,压根儿感觉不到冷似的,只木然地直盯着那一块碑,似要将它盯穿为止。
盛全子深吸了口气,可这舌头也是脆弱,刚张口就冻得打不了转,劝句话也是哆哆嗦嗦的:“陛下,您..您站了三个时辰了。长公主看见...您这样,她会心疼的...不如我们回了吧?”
“孤不明白,”身旁之人深吐出一口肺腑间的闷气,“阿姐为赵国牺牲了那么多,这可是她亲手打下的万里河山!到头来,居然就甘心情愿地躺在这里,舍下孤…孤一个人…”
“主子啊…您又何必和自己过不去,奴才知道您是…又想她了…”盛全子看着这漫天飞雪,心底感慨着,帝陵帝陵,本是皇帝身后安静的地方,现在葬进去一位公主,本是万万不符规矩的。但实则算起来,这位长公主,却是极极有资格的。
他又想到了那一天——
天乐帝十九年正月初二,信使先行,传回了渭河之战三军大胜的消息。
这一战,结束了赵国与西辽长达三年的战火翻天,多少西北军民三年来日不能作、夜不能寐。
终于,结束了。帝六个月以来,第一次笑了。
群臣也笑了。
举朝上下欢呼一片,欣喜难已!
忽地,议朝殿门外一阵大风刮起,几片雪梅残瓣被卷了进来。它打着转飘下,不急不缓,似是什么预兆,群臣默契的静了。
这大好的明媚春日,也不是在那百花争艳的后宫,前朝哪来的冬梅?
就在花瓣坠地的刹那,跌跌撞撞冲进来一铠甲士兵,一脚踩在了花瓣上,瞬间碾落成泥。只见这人极快的双膝跪地,膝盖与石板发出沉闷”咚“的一声,未做一言,将一信书举过头顶,匍匐在地,浑身颤抖,悲怆不鸣。
三年苦战,这个就算兄弟战死在边关沙场也不曾掉过一滴泪的铁铮汉子,此刻的眼泪却如断线的珠子砸落地面,一滴滴的,敲碎了旁人的心。
群臣不禁窃窃私语……
盛全子当时也在殿堂之上,从头至尾,目睹一切。
此刻想起那场景,心里依然悲怆:老人都说那滴水可穿石,但这些孤勇兵士的眼泪...为何就不能浸透石板,直达阴曹地府,唤回那位长公主英魂?
天道,实在太无情。
但那时候,盛全子没这么多想法,当时脑子被惊的是一片空白,因为那信兵举着那封信,面上,压的是焚天红纹。
这便代表着,此信是由烽火台传回的。
非不至国破家亡、乱党篡权、帝王殡天的大事件,不得动用的烽火台,眼下,是为了什么事出现在了这儿?
少帝也是恍惚片刻,竟顾不得礼仪传统,提着袍摆飞奔下了高台帝座,一把夺过...
他飞快展开,寥寥几字,笔迹细娟,是长公主亲笔书信。
又是一息,少帝目光眦裂,如拿了一块烫手焰石般扔了出去,甚至退后了两步。
“盛全儿!盛全儿,你..你捡起来,孤刚才眼睛不适,没看清楚这上面写的什么...你再看看,再看…”
不明所以的内侍总管下了台子,几步走到信前,捡了起来,心里嘀咕着:莫非是哪地方的宵小趁着边境不宁又起兵作乱了?
他展开一字一字认真的看去,小声念道:“渭河一役,长公主...”盛全子不可置信的死盯着那最后一个字,迟迟无法开口。
“长..阿姐她怎么了?”
盛全子只觉喉咙涩痛,“陛..陛下,长..长公主,去了!”
举朝震惊。
阳春时节,一颗人间明珠,骤然坠落。
……
回忆行到此处,那挥之不去的惋惜感又浮上盛全子心头。“哎...奴的陛下,往回您在这站上大半天,奴才不敢劝您,可今日这寒冬彻骨的,对您身体..”
“盛全儿。”赵咏志制止地叫了一声。
随后他将伞挥开,抬头望天,任凭雪花在他额间、眉眼间融化,感受那寒意,感受它直直由皮肤渗透进心底。
“孤多么希望她能回来,不管是借着谁的身体。可…南疆族长却说她在这里的凡缘已尽,即便是他巫族引渡之术,也只能引渡她去到另一个世界..”
“你说,孤还在这,她尘缘怎会尽了呢?”
南疆巫族引渡之术,引人之魂,渡此为彼。
死矣,生矣,死亦生,生亦死。在这个世界死去,却可以在另一个世界重活一世。
虽然施术之人代价不小,但在盛全子看来,只要长公主能活着,总归是个幸事。
盛全子很是能理解没了长姐的帝王的心情,但盛全子也只能继续违心地劝,“陛下,就算再也见不到长公主,但以长公主之能,老奴相信,她会在那边世界生活得很好,您不用太过担心。”
昭乐长公主自出生,身体本就比不得正常孩子。到了后来,父母离世,庶务国事缠身,身体况下,性情也变得消郁冷漠。
世人只知,少帝以八岁幼龄继位,彼时朝内外虎视眈眈、皇室衰微,朝内有奸相专擅跋扈;朝外西境也是动荡战起。
昭乐长公主以十六芳龄,承先帝遗诏,册封摄政长公主,统领群臣万民,辅佐幼弟。先是设西南督察院统管西南,挖昌盛渠贯通南北,斩奸除恶,挽基业于狂澜。而后马不停蹄,以孱弱之躯毅然前往西境平乱。
一去,便是半年之久。
然渭河一战,天妒英才,可恨遇上了那位要命的西辽王。
辽王金烈,谍伏八年之久,见赵国内廷动荡,竟趁火打劫,以迅雷烈风之势举重兵攻占了赵国西境数十座城池,一度风头无两,成为了辽民口中“西辽近五百年来最伟大的王”。
长公主与之周旋三月,最后用一招生死赌计换回了城池,逼得西辽退去,签订百年和平协定。
然而长公主的骤然离世,令众人不得不担忧西辽卷土重来。毕竟,威慑之人已故,以金烈的性子,撕毁那一张薄纸,比起克制野心来说,可容易的太多。
然而,这位西辽王却也不知怎的,于长公主逝去不过半月,竟态度十八变,匪夷所思地提出:不仅不会再出兵,还要将国内公主嫁过来,与赵国修百世之好。
想起此人,盛全子咬着后槽牙在背后已经骂了无数遍:这个蛮夷,绝对是个有病的!
“咯吱咯吱”,一名小太监踩着雪艰难小跑而来,喘着气上前,与盛全子耳语了一番。
寥寥几句,盛全子听完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般再次以眼神示意小太监,消息可准确?
小太监不带犹豫的重重点头。
盛全子挥挥手让小太监退下,迟疑片刻,心中百转千回。
又是一息,他斟酌着开口:“陛下,宫中刚得到两个消息...半月前,南疆巫族族长竟被辽王掳走,却说是三日前又被放了回来……”
“怎么,金烈变卦了不成,又想出了什么阴险办法?还是说知道阿姐的事了?可惜,孤已不是当年的小孩子了,莫非掳个老头儿,学点儿巫术就能让他打赢孤?”
“陛下,不是的。来报说是…说是辽皇薨了…”
赵咏志目露诧异转身,“你说金烈死了!怎么死的?”
“这个……潜入西辽皇宫的探子也不太清楚,只是说辽王将帝位传给了一名远房表弟,遗诏也只交代了一件事:同我赵国,继续修百世之好,不可再生战事。”
咒恨了那么久的人突然真的死了,赵全子也感到五味杂陈。
“还有就是,宫里传话来请您回去,说是西辽使臣已经在来的路上,不出半月必达京都。”
赵咏志一脸古怪之色,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字文,毅然转身。
希望,不会是他想的那样。
漫天大雪卷得更厉害了。
碑壁上,以手书拓印上去的四字在风雪中隐约可现:
赵氏挽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