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继中！你什么意思！？”
林芬喘着粗气看家里已经打包好一大半的行李，身体晃了两下。
男人弯着腰用胶带封箱，看都不看她，面上似笑非笑，“还不是拜你好女儿所赐，这家是非搬不可，赶紧收拾，一会儿看房子的来了！”
林芬颤着嗓子质问，“你问过我的意见了吗？！我凭什么搬走！”
何继中直起身子，“你是真不怕街坊邻居戳你脊梁骨？当年那点子事儿如今传的沸沸扬扬，我是没想到你这宝贝女儿还有这本事，几篇日记就能颠倒黑白，倒像我们何家亏欠了她似的！”
林芬僵直在那里，半天才挪动了一下，“当年是我对不起她，我要是知道她是被强迫的……我一定跟那……”
“行啦，我还不了解你？”何继中嗤笑一声，“揣着明白装糊涂，林芬，别把自己说的多高尚似的，你跟我没差别，真摊上事儿，你第一个躲得远远的。”
“你！”林芬咬紧牙根，艰难地克制怒火，还算好言相商，“那你就着急卖房子？你考虑过儿子吗？”
“这跟小旭有什么关系？我短租了个小套间，等拿到卖房子的钱，再考虑日后落脚地，小旭照常念书，晚上就回家睡个觉的功夫，住哪儿不是住？用得着你操那份闲心？”
林芬跺着脚歇斯底里，“这房子我也出了钱，你说卖就卖！？我不同意！”
何继中乐了，“你不同意？那怎么着？我把你当年出的那十几万还给你，咱俩把婚离了，各自安家去？”
“何继中！原来你在这儿等着我！还真是打得一手算盘！我告诉你，想离婚？没那么容易！财产我至少要一半！儿子归我，每个月的生活费你照付不误！”
何继中眯着眼睛笑，“好，很好，看来你也等着我呢，规划得比我详尽多了，林芬啊林芬，我真是从来都不敢小看你！”
何旭到家就看到十几个大箱子归拢得差不多，而他的父母正在客厅里扭打，他几乎没有斜视地进了厨房倒水喝。
喝完水出来，他默默看了二人一眼，“我打算寄宿了，费用我自己出，班任已经安排好宿舍了，今后你们不用管我。”
林芬有点崩溃，“你说什么……”
“我回来收拾一趟衣服，一会儿就回学校。”
何旭径自进了自己房间，房门没关，何继中挪到门边陪着笑脸，“小旭，爸爸想问问你，你想不想转学？二中的升学率其实也不差的，你换个环境，免得同学议论纷纷，你知道的，你们这个年纪，人言可畏，容易对你造成一辈子的影响。”
何旭定定地站在衣橱前，冰冷的目光打量多日未见的父亲——何继中这几天在外面联系卖房子，又要躲着邻里街坊，已经三天没回过家。
“您也知道人言可畏。”何旭冷嘲着，“我当您不知道呢，毕竟大姐在您这里已经领教过了。”
“小旭，你怎么帮着外人说话？！”何继中板下脸来。
“不止她是外人，我也是外人，如果可以，我宁可不姓何。”
“你！”何继中拿手指着他，肩膀颤抖着，脸上颇为难堪，林芬好歹进来圆场。
“小旭，别这么跟你爸说话，他至少……是爱你的。”
何旭轻笑起来，相当同情地看着他母亲，“这么多年，您就是这样被他洗脑的吗？所以连亲生女儿都可以舍弃。”
林芬僵在原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半晌功夫，何旭将装满衣物和生活用品的防水袋拎起来，往外走，经过他爸妈，停住脚。
“我不会转学，被人议论几句而已，大姐从前那样的苦都受下来了，我没道理为了几句议论就当逃兵。”
林芬在儿子关上门离开家后坐在沙发上哭了起来。
她突然觉得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无助。
没有人是站在她这一边的，连她养育多年的儿子都似乎想要离她远一点，更远一点。
她知道，何旭看向她的眼睛里，写满了轻视。
他看不起自己的母亲。
他从此也要像她那两个女儿一样，离家远远的，离她远远的。
她这辈子的心血，全白费了。
“小旭……我的小旭……”
“哭什么哭！”何继中冷哼一声，“反了他了！以为自己靠竞赛拿几个奖金，就不需要他娘老子养活了！有他后悔的时候！”
“别哭了！收拾东西！”
林芬腾地站起来，走回房间，“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
砰——
卧室房门被一把关上。
林晓霜接到她妈电话的时候，想了想，还是订了去墨海的车票，连假都不用请——她已经提前请了年假，最近都没心情上班。
林芬开门就扑进女儿怀里哭，“晓霜，妈妈没有家了，房子被何继中那杂种卖了！我该怎么办！小旭也不管我了！”
林晓霜看着空荡荡的屋子，将手里的包裹递给她母亲。
林芬掂量了几下包裹，好奇地问是什么。
“您从小到大给我买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里面。我今天来还给您。”
林芬往后退一步，看着女儿凉薄的双眼，怔愣了半天。
“这张卡里是我的全部积蓄，还朝朋友借了点，我觉得够还您二十年来的养育恩情了，您自己用也好，给何家人用也罢，咱们从此两清，我不会再来墨海，您自己保重。”
“晓霜，你这是干嘛！”林芬急了。
她把二女儿召唤回来，是想试探试探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着回林澜，让她大姐替自己置办套房产，她从此也有底气跟何继中那狗日的死磕到底。
婚她是离定了，何旭的抚养权她也绝对不会放弃，大不了就是替小旭转了户口和学校，到林澜参加高考去，反正都是苏省，没差！
林澜是她娘家，又有两个女儿坐镇，她想拿捏何继中，一点都不难。
她这样满打满算着，迎来的却是二女儿要同她一刀了断的消息。
她接受不了。
她觉得林晓霜疯了。
连妈都不要了，这是人吗？这分明是畜生。
“林晓霜！我告诉你，我这辈子都是你妈，你和你大姐两个休想摆脱我！”
林芬疾言厉色，又觉得眼下不能再把关系闹僵，只能勉强换上温和的表情，“妈已经想通了，一定会跟你何叔离婚，妈再也不会忽视你们两个，再也不会听那混蛋的摆布……”
“妈，我最后再喊您一次。”林晓霜眼底含着滚烫的泪，嗓音沙哑到几近哽咽——
“我要是早知道当年大姐的事……”
“我宁可，这辈子没有妈。”
-
“恺哥，飞塞尔维亚的航线就这么几条，向小姐应该是在莫斯科转机的。”
唐恺眉头紧锁，几乎一刻都等不了，可又突然迟疑起来，“她有可能留在莫斯科吗？”
机票是那么订的没错，但是转机的时候，谁知道女人上没上飞机呢。
“不会，向小姐走得匆忙，来不及办理签证，只能在莫斯科机场范围内逗留，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好，立刻订票，我要最快抵达塞尔维亚。”唐恺不再纠结。
落地塞尔维亚时，当地时间晚上八点。
首都贝尔格莱德，位于塞尔维亚北部萨瓦河和多瑙河汇合处。
唐恺预定的车沿着萨瓦河一路开，在整座城市穿行。
他从车窗里举起手机拍摄这座城市的夜景，发布在社交平台上。
配上了一小段话。
【秋季的塞尔维亚，美得刚刚好。一切都是最合时宜的，除了你不在身边。】
接下来的每一天，男人都像写游记似的更新动态。
第五天凌晨一点多，他的后台多了一条陌生用户私信。
【我不在贝市，笨蛋。】
唐恺心跳如鼓，从床上坐起来，在黑暗中发消息：
【晴晴，你在哪里？我们见一面好吗？】
他静静等待着对面的信息。
时间仿佛缓慢下来，在静默的空气里流淌，悄无声息，他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
终于，几乎十分钟后，他刷新了无数遍的后台重新跳出信息。
对面的定位发过来，他颤着手点开，波扎雷瓦茨郊区的小镇，几乎接近这座城市的武装部队军事基地。
【等我，我去找你。】
唐恺连夜就动身，联系不上司机，自己一个人驱车出发。
沿着导航找到向晴落脚的三星级酒店，唐恺冲进大堂，凌晨前台无人值守，他连续拨打着前台留下的电话，转身的时候看到女人站在身后。
整个人像脱了一层皮，憔悴得彻底，他几乎不敢认。
裹着头巾的女人朝他笑，他疾步上去，停在她面前。
“晴晴……”
“见到我，你不开心吗？”女人眨着泛红的眼尾，眼底的红血丝依稀可辨，“为什么不抱我？”
唐恺顿了顿，伸手去揽她，指尖带着颤抖。
女人埋进他怀里，连日来的疲惫和高压一下子卸下，重重喟叹一声，反手揽住他的背。
唐恺熬了个通宵，将女人带回了贝市。
回到酒店，外边天光已经亮起来。
他替她拉了一半窗帘，遮挡阳光，“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觉。”
她追问，“睡醒了呢？”
“带你去吃饭。”
有了光线，他将她看得更清楚。眼前的她形容憔悴，面色枯槁，像是饿了好几顿。
女人有些固执地看他，“那吃完饭呢？”
他没说话。
“阿恺，我们在欧洲玩十天半个月好不好？我们去黑山，去克罗地亚，去匈牙利……”
她嘴里没停，睁着眼睛看他，眼球因面容消瘦和精神亢奋而突出，显得有些狰狞。
“好，听你的。先睡吧。”他替她掖被子。
女人舒了一口气，缓缓闭眼。
又猛地睁眼——
“阿恺，别回去了，好不好？我们一起在这里，一辈子不分开。”
他依旧点头。
女人终于再次闭眼，彻底累倒，进入梦乡。
她没想到自己睡了整整一天。
醒来的时候，确信帘子没有完全拉上。外面半扇窗的夜景透进来，是浓郁的黑和零星霓虹的装点。
她有些懊丧。没能趁着白天去多瑙河沿岸走走。
去看看夜景也不错。
她从床上爬起来，走到卧房门口，唐恺背对着沙发，面朝落地窗打电话，语调又沉又缓，隔着距离听起来不算清晰。
“大哥只是替我管这么一阵子……”
“不服的人都被我开了，您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我没这么说……既然交到我手上，您只需要坐看我年底汇报工作，您不肯完全放手，我也很难。”
“您早点休息。”
唐恺挂了电话转身，向晴已经到了跟前。
骨瘦如柴，形销骨立，轻飘飘的一个人，走路没一点声音。
她呆呆地看着他，仿佛在自言自语，“你不想跟我留在这里，你还是要回去，你要回国，你放不下国内的事情，对么？”
唐恺目光清亮，面色镇定，不再哄骗她，“晴晴，跟我回去，这是我们欠嫂子和峥哥的。”
向晴缓缓歪头，眼神空洞，“嫂子？林初雨？我欠她什么？”
唐恺默了默，语气肯定而非疑问，“是你传播的视频。”
“是我传的，怎么了？”她笑起来。
“是我不让她揭发我爸爸，怎么了？我还骂她不要脸呢，自己勾引老师，还赖在老师头上……”
“我还替我爸爸打掩护呢，林初雨她活该，不自量力，我真后悔当时没对她更坏一点，直接逼她自杀最好啦……”
“我还骗陈峥呢，我说林初雨根本就不喜欢他，他好傻，当时还信了，哈哈哈哈哈……这个傻子，信了还要喜欢她，还一厢情愿去她学校偷看她……没见过这么傻的人……”
“还等她八年……神经病吧哈哈哈哈……”向晴一边笑一边流眼泪，捂着肚子弯腰，又直起身子咬牙切齿。
“怎么了？！你也要审判我？你看了她的日记，你也要来踩我一脚？！”
“写日记？真是个傻到不行的贱人，以为几页破日记就能让我愧疚？我告诉你们，我向晴从来没把她林初雨当过朋友！我恨她！我恨不得让她一辈子痛苦，她不配得到友情和爱情！她这样的贱人不配！”
唐恺伫立在原地，隔着沙发，用几乎漠然的目光凝视她。
“她不配，难道你配？”
男人的声音不带任何温度。
向晴愣怔住，一瞬间歇斯底里，“你真的不爱我了吗阿恺，你为什么帮她说话？你都不站在我这边吗？”
她感到剧烈的眩晕，呼吸急促，根本站立不住，瘫倒在沙发上。
男人没再看她，拿起外套出门。
“你低血糖了，我去买吃的。”
唐恺用钥匙反锁了房门，在走廊里缓步前行。
他在楼下便利店买了面包和水，抽了三根烟，才乘电梯上楼。
走廊里比原先热闹很多。
他的房门口站满了人，酒店安保已经破门而入，屋子里的血腥味一点一点弥漫出来。
他拎着塑料袋，嘴里说着抱歉，冷静地挤进人群，进了卧室。
安保怕他失控，扶住他的肩膀，让他不要看。
他默默掰开阻碍自己的几双手，走近床沿。
女人躺在血泊里，小巧的手枪掉落在胸前，子弹从上颚贯穿颅顶，血迹喷溅在床头的墙壁上。
仿佛夜晚在头顶绽放的烟花。
他们以前一起看过的。
他记得有一年除夕。他，陈峥，向晴，他们三个偷偷跑出来，在海边放烟花。
那时候他们还小，什么都懵懂的年纪。
他点烟花不小心烧到手指，晴晴吓哭了，眼泪像珍珠似的一颗颗掉下来，他开心得要命——她眼里总算有一次他，就那么一次，他高兴得一晚上没合眼。
“先生！你没事吧？！”
“先生！这是您妻子吗？”
他伸手，将血泊里女人睁大的眼睛合上，朝安保摇了摇头，起身退出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