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谢明非喜静,梁佑便派人给他安排了间还算清净的小院,也多余没叫人伺候。
这些时日以来,他们自然也交谈过几次。
当然,多是梁佑说,那人听。有时候不爱听了,索性拂袖而去,半点不给人面子。
按理说,但凡换一个人胆敢同他这样,早该完蛋。也亏得这人是谢明非,左右任谁在他这儿都讨不到好,梁佑便也宽慰了自己。
这几日在他那儿吃足了瘪,原以为今日见到林献,能在她那儿讨回来,结果反倒又好歹生了会儿闷气。
*
尹昭带林献穿过几道回廊,又走过小路,终于到了间院落前。
院落外,一堵青灰色的石墙环绕,墙头爬满了翠绿的藤蔓与几朵不知名的野花。
墙门由厚重的实木打造,其上雕刻着繁复精美的图案,门楣上悬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上面用鎏金大字题写着“闲云居”,字迹苍劲有力。
跨过门槛,便是另一番天地。
一条由青石板铺就的小径蜿蜒向前,两旁是精心修剪的翠竹与低矮的灌木。小径尽头,是一座小巧的石桥,横跨于一泓清澈的池塘之上。
才堪堪走过石桥,一眼便见一处凉亭,有人背对独坐。
石桥到凉亭相距不过十几步,可林献却无端觉得自己走过这十几步竟是这般艰难。
少女没有刻意掩藏脚步声,事实上,她不会武功,藏也是白藏。
所以早在她与尹昭从桥上走下来的时候,坐在凉亭那边的人就已然注意到了这边的响动。
待人走上石阶,将将离他只两三步的时候,他将手中茶杯搁下,嗓音似被流水沁过,听来悦耳,“殿下今日来得倒早,可是将谢某昨日的话听进去了?”
脚步声微顿,亭内却久久没有回应。
就这样相顾无言了很久,背对而坐的人没有回头,站在石阶上的少女也未出声。
久到林献险些以为自己会与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可是没有。
尹昭跟在她身后两步的样子,所以谢明非开口的时候他正要上台阶,听着这么番话,脚下步子一顿,就见眼前人也停下来。
亭中霎时间静了下来,好久之后,他终于发觉,如果自己不出声,只怕两人能在这耗上一天。
于是清了清嗓子,张口答了谢明非先前的那句话,“谢先生,殿下此刻正在前厅喝茶。”
尹昭的视线落到身前人身上,眼神有些复杂,沉吟良久,终究还是再度开了口,“……是林二小姐想要见您,属下才带她来的。”
话音方才落下,从他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见先前端坐那处的人忽地起身,随即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不偏不倚,每一寸都落到他前面这人身上。
尹昭曾经随梁佑前往大祈待过几年,那个时候,谢予是他家殿下的先生。
哪怕是现在,梁佑也只认这一个先生。
他那时候跟在梁佑身边,远远见过这人数次,偶尔能近观之。
只初见便以为是天上仙人落了凡尘,此后数见不改此心。
彼时他也同梁佑一样认为,只觉这人太过冷淡,对这周遭一切提不起一星半点的兴趣。
那个时候,总觉得谢予太虚幻,明明就在眼前,同人说着话,跟他们一样吃饭睡觉,也是这芸芸众生里的一人,却始终觉得离得很远。
甚至他的视线每一次扫过来时,总叫人觉得他的眼神很空无,压根落不到他们身上。
作为梁佑贴身伺候的人,他曾见过谢予很多次,可从没有哪一次像今时今日这般,他头一次觉着仙人的眼神带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在里面。
“……林若音。”
站在亭内的人嘴唇微动,这句呢喃几乎快要轻不可闻。
就在那一瞬间,尹昭忽然觉得站在他面前的这位并不是那个听文殿内无所不能、往日里无欲无求的谢少师。
他与他们一样,都只是这芸芸众生里的可怜人。
不,不只是可怜人。
谢明非的神情太过鲜活,若非是他早已认识这人多年,只怕会以为这是个久经苦难、终得救赎的沉舟之人。
……就好像,终于抓住了自己唯一的浮木。
就在尹昭恍神之际,却见前侧的少女忽地动了。
她抬手提了裙摆踏上没走完的石阶。
一步、两步、三步。
最后亲自走到了那人面前。
林献就这么看着眼前人,很轻地勾了勾嘴角,一字一句回了他先前的呢喃,“嗯,是我。”
像是无边黑暗里,终有一丝曙光给予了回应。
……刹那间驱散了所有的阴冷。
“你怎么会来?”
他这话无端显得温柔,是尹昭往日不曾见到的。
不提往日,就算是近日,梁佑说十句的功夫里,不见得能听到他回一句。
有时候难得回一句,也是不咸不淡,叫人听了有些火大的。
似今朝这般,从未有过。
他大抵愿意相信,谢少师应当是,真的动了凡心了。
也不知谢明非在此处呆坐了多久,院中哪轮清风扫过时,将一片落叶搁在了他肩上。
于是少女抬手拾起那片落叶,看着他,话里话外十分适从,“……你不回来,我亲自来找你。”
她原以为这种话她是断然说不出口的,却发觉话到嘴边,竟是那般顺遂。
想来顺心意。
二月本逢春,在无人问津的亭外,一株腊梅正在悄然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