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璜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可思议看着娴贵人的脸，然而对方却是一脸认真。
好好好，玩真的是吧。
“娴娘娘。”
永璜保持着礼数，但也已经皮笑肉不笑了；若论起外祖，抚养他长大的慧贵妃母家，也就是高家，才算得上有几分关系的外祖。
正儿八经的外祖，还是哲悯皇贵妃的母家富察氏，轮不上乌拉那拉氏过来攀亲戚。
自己的盘算被打断，如懿有些茫然，她看着永璜疏离的表情，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您的母家还是治丧要紧，皇阿玛也不是不念旧情之人，还请您顾念母家，先把那尔布大人的丧事办了吧。”
永璜站起来，再也不愿意多说一句，在一声声的恭送郡王里，转身就离开了延禧宫。
他踏碎了夕阳的剪影，跨过了有些阴暗的延禧宫，迈入了夕阳余晖温暖的宫道上，却是心有余悸一样，回头看了一眼延禧宫的匾额。
她刚刚说什么来着，要自己去看看。
她若说让自己去求求皇阿玛，让皇阿玛见她一面，或许自己还能高看她一眼——结果是让自己去乌拉那拉氏府里看看，这算什么。
自己不想动嘴皮子，生怕欠别人的，就想尽办法让别人欠她的人情，好日后用来要挟别人。
永璜由衷地感到一阵恶心，根本不愿意回头再看一眼，立刻提步，离开了延禧宫附近，光速出宫。
而他离开没多久，进忠阴暗的身影出现在延禧宫不远处的拐角，身边是刚跟着永璜进去的小太监。
“看来又有好戏看了。”
进忠手上转着一吊铜钱把玩，眯着眼睛看了一眼那个小太监；对方很识趣的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你差事办得很好，喏，赏你的，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吧。”
小太监忙不迭地接过来一整吊铜钱，顿时笑逐颜开，听见进忠的吩咐，笑的更是谄媚。
“哎，哎，知道，爷，但这银子嘛……”
进忠慢悠悠转身，脸上似笑非笑的表情，在阴暗的宫檐笼罩下有些变幻莫测的诡谲。
“你要是差事办得好，银子当然不会少；当然，你要是没办妥……”
进忠活动了下手腕，笑的意味深长；那小太监见状，点头哈腰应了一声，把一吊钱放好，赶紧飞奔离开。
他看着小太监远去的背影，勾了勾嘴角，背身哼着小曲，朝着养心殿的方向去。
“则见那活人受罪”，
“哪曾见死鬼带枷？”
“啊呀，由他”，
“火烧眉毛且顾眼下。”
*
进忠的脚步远去没多久，穿着一身正式衣服的妇人就进了宫；这个时间造访很不妥，但那夫人也没办法。
已经停灵两日了，家里又一直清贫，置办了寿衣棺材，竟是再也拿不出太多办一场体面丧事。
如今只有曾经接济过的人，实在看不下去，好心进来帮忙，却也因为家里拿不出来银子，多少事情办不下去。
说来可笑，作为娴妃娘娘的母家，竟是清贫至此；而女儿在宫里也不曾一日想到父母，天天念叨着墙头马上，丝毫不顾着柴米油盐。
那夫人轻轻叹气，前头领着她的宫女加快了脚步，似乎不想耽搁太多时间，因此没过一会儿，两个人就到了延禧宫门口。
“夫人，长话短说，快些出来的好。”
小宫女福了福，上前敲了敲门就快步离开了，那夫人还有些愣怔，但开门的人看见晚霞下站着一位老妇人，也有些无所适从。
老妇人身上穿着官眷制服，想来应该是娴贵人母家的人；官眷也是半个官儿，因此守门的宫女倒也不敢怠慢，福了福行了个礼，却不让人进去。
那夫人有些情急，刚才进宫前，有一个小太监说让她进去，便领着自己进了内宫，然后是刚刚那个小宫女来，领着自己过来。
怎么这会儿又不让自己进去了。
小宫女也有些茫然，今儿可没人来提前通报一声，有官眷要来，一时间让人进去也不是，赶走也不行。
“那夫人？奴才见过那夫人。”
一声婉转腔调传来，两个人同时看过去；白色拂尘满绣官服，深色的衣裳下，一身挺拔俊朗的人，站在一旁，恭敬行礼。
“进忠公公。”
小宫女稍稍行礼，抬眼看了一眼那夫人，又看了一眼进忠，眼里有些暗示；进忠直起身，带着笑看了一眼二人。
“皇上让那夫人来看看女儿，怎么，小李子没来说一声？”
这话说的是李玉，门里的小宫女摇了摇头；进忠勾着嘴角，笑的意味深长——果然，李玉还是挺关心娴贵人的，不知道被灌了什么迷魂汤。
也罢，自己种的因果，自己不过是稍稍挖了个坑，他就急着往里跳。
那就自己受罪去吧。
“不像话，快请那夫人进去。”
进忠佯装恼怒，训斥了守门的小宫女一句，便让人领着老妇人进去，自己依旧笑眯眯的，却在宫门关上刹那，笑容消失殆尽。
*
那夫人穿行在延禧宫有些破败的院落里，有些咋舌；院子里有些地方杂草丛生，地面也扫的不是太干净。
伺候的宫女更是一个人影也无，廊下空空荡荡的，明明已经入夏，却有股秋日萧索的破败。
顾不得这些，那夫人紧赶慢赶进去，却看见如懿端坐在上首，神色淡淡的，看见额娘来了，神色才有一瞬间的松动。
“额娘？”
她唤了一句额娘，屁股倒是没挪窝，还是坐在位置上，似乎等着那夫人给她行礼。
当然，母亲是不会和孩子计较这些的；那夫人行礼，问了一句娴妃娘娘安，如懿的脸上有些满足，却立刻被身边的枝华提醒：
“老夫人，咱们主儿如今是娴贵人。”
那夫人愣了愣，心口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如懿回头，瞪了一眼枝华，然而枝华就当做没看见，低着头，理都不理如懿。
“你，你这个不省心的，你怎么成贵人了，你又犯了什么错啊，啊？”
那夫人被身边的宫女搀扶起来，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如懿，然而如懿神色淡淡的，低声道：
“额娘，皇上受奸人挑唆，信了奸人的胡话，才将我降位的，我也不愿皇上为难，自愿禁足，所以才……”
老夫人差点一口气没上来，身边的宫女眼疾手快扶住她，赶紧上来一杯茶，温温的灌进去，稳住这位老夫人精神，别让她一时背过气去。
“额娘，额娘你怎么了。”
如懿沙哑的声音有些上扬，像是故作姿态的撒娇；枝华将一切尽收眼底，却也感到由衷的心寒。
刚知道父亲过身，母亲进宫，家中光景又不好，就不知道多问几句吗。
“……罢了，罢了，你一向如此，上次你被打入冷宫，也是皇上皇后慈心，没有牵连乌拉那拉氏。”
提到上次被打入冷宫，那夫人就气不打一处来；可怜她年纪大了，还要为近三十的女儿奔波操心。
她被搀扶着坐在椅子上，宫女给她顺顺心口，她稍稍喘口气，严肃看着如懿无辜嘟着嘴的脸。
“别的，我也不与你说了，如懿，你父亲过身了，家中光景实在不好，你……”
许是接下来的话有些难堪，那夫人四周看了看，宫女们倒也有些于心不忍。
枝华在如懿身后叹气，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都退了出去，悄悄关上门。
“你……能不能，借额娘一笔银子，给你父亲把丧事办了，请一请来帮忙的街坊，好歹让你父亲走的体面些。”
提到那尔布，那夫人就忍不住泪流满面。
平庸却兢兢业业，诚恳办事一辈子的夫君，在任上突然暴毙，走的突然，唯一能说的，也只有走的突然，算是喜丧，没受罪。
这些年来，如懿在宫里不知道怎么过的，接连挨罚受罪，好在皇后慈心，多少次拦着皇上，没让皇上牵连乌拉那拉氏。
而皇帝也仁心，没针对他们一家，否则雷霆之怒，谁又能受得住。
想到这一茬，那夫人就忍不住泪流满面，她用帕子擦了擦眼角的泪，带着殷切的希望看着如懿。
然而如懿只是低着头，手上攥着帕子，上面的红荔青樱有些旧了；好半晌，如懿抬起头，神色都淡淡的。
“额娘，女儿是自愿禁足，不能给皇上添麻烦……银子的事儿。”
如懿想了想，似乎是想到一个绝佳的借口，看着母亲继续道：
“既然街坊邻居决心来帮忙，想必是不在乎银子的，额娘不如放宽心，让街坊邻居们接着帮忙，反正……”
话还没说完，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如懿的脸上，动静之大，宫门口拐角的进忠都啧啧了两声。
意料之内。
“你这没心肝的，我怎么就生出你这样的女儿！”
那夫人再也忍不住，从凳子上几乎是一跃而起，捏着帕子的手指着如懿，已经气得发抖。
“你，你在任上，做娴妃的时候，不给你阿玛提点也就算了，你阿玛资质平庸，我也不巴望他飞黄腾达，你能登峰造极。”
那夫人喘了口气，堪堪扶着桌子，似乎要把这些年操持家务，得不到半点帮衬的委屈全部吐出来。
“你姑母说，乌拉那拉氏只有后宫的女人，没有前朝的男人，你提点三叔六伯的也不肯，只顾着读你的墙头马上，连家里揭不开锅也不知道。”
“如今你阿玛过身了，额娘不想给你添麻烦，问你借几笔银子，你竟能说出这样愚钝至极的话！”
那夫人喘口气，仍旧气的眼泪滚滚；如今天气热，停灵不能七日，就算停灵七日，也得放冰，防止尸身腐了。
但光用冰，就是一大笔开销；就算现在拉出去葬了，也得有送灵人，也得有人抬棺，哪一笔不是钱。
家里的几个儿郎年纪还都小，难道让他们去抬棺吗。
想到这儿，那夫人又是一阵泪如泉涌，她忍不住握着如懿的手，似乎是抱着最后一丝希望：
“额娘别的也不说了，就求你，如懿，你去求求皇上，好歹拨出点银子，给老臣最后的体面，一切罪责，额娘愿意担着。”
“如懿，额娘求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