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会怪你?”
听清楚叶青釉的话,春红的表情比染缸还要五彩纷呈。
叶青釉不语,春红像是明白了什么。
这位素日温柔,大气都不敢出的小娘子咬着牙,揽住了叶青釉的肩膀,眼中的火焰如熊熊烈火一般闪耀:
“阿妹,我不会怪你的,更别提是我让你帮我的。”
“说来可能招你取笑,可我都已经想过,哪怕是我落了胎之后不能再生,那也是我选的路。”
“我只有一句话,纵使是不能再生,我也绝不会生下仇人的孩子。”
叶青釉心中一跳,旋即快速回落——
春红姐今日所求的事情,其实说好帮也好帮,说不好帮,其实也并不好帮。
好帮是因为所有的人心所求,几乎都是铜钱作响就做得到,而巧的是她现在又不缺银钱。
不好帮的原因,怕就怕的是现在的落胎无非就是用药,对女子身上伤害极大,若是有朝一日,春红后悔,想到没有留下孩子,害的她终生无子.......
那到时候,叶青釉就成了实打实的活靶子。
升米恩斗米仇这种事情太多,没有人能十年,二十年,五十年都不变。
这也是为什么叶青釉会将难听话提前说在前头的缘故。
不过好在,春红不但是个聪慧的小娘子,而且也极为决绝,果断,直接就将叶青釉没有说完的话补全。
叶青釉心中稍稍松了一些,伸手拂去对面之人脸上的泪水:
“那我晚些出门便将事情办了。”
春红听到准确的回信,只一瞬,便将叶青釉死死的抱在了怀里:
“阿妹,若是没有你,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干爹干娘,还有锡平,他们都不花我卖宅院的银钱,只需你找由头将我带走,银钱的事情,我有法子!”
这段时间的卖瓷,早已让叶青釉不甚在意银钱的事情。
不过春红能惦念这件事情,到底还是有心。
这副模样落到叶青釉的眼中,便对帮春红的事情,又多了一份善念。
叶青釉静静的等着春红的泪水止住,又等对方眼睛消了肿,这才带着人出门,宣称需让春红去采买。
吴家人只稍作犹豫,过后自然是应了。
吴王氏有意陪儿媳妇同行,但被叶青釉以舟马劳顿,且瓷铺还需帮忙的由头打发。
吴家人尚且如此,在叶青釉的眼中,其余人自然是不可能有任何意见。
只是叶青釉万万没有想到,在送走所有人之后,白氏倒是一脸纠结的将她拉到了屋里。
叶青釉疑心是已为人妇的阿娘看出来什么,心中正在打鼓,就听白氏纠结几晌,还是将话说了出来:
“青儿......你长大了,都不爱阿娘了。”
果然来了,得糊弄一下......等等,这说的什么?
这话说得叶青釉当场就是一愣,还没回过味来,就听白氏一脸纠结,指尖揪着帕子继续说道:
“春红的娘去的早,绣工还是阿娘教的呢。”
“你怎么只让春红去采买花样,不让娘去?”
采买花样......
白氏想去?!
原先已经涌到喉间的话堵住,叶青釉深吸一口气:
“......阿娘想去?”
说到底,与春红想找由头离开吴家相比,采买花样终究只是可有可无的事情。
大家伙儿都在买瓷,能白得一个重工的盒子就不错了,谁还将盒子上的花样看的那么细?
叶青釉原先就只当这事儿是个小事情,没有想到白氏会往心中去,并且又同郑重其事的同她提及。
思前想去,叶青釉也只能想出自家阿娘确实是真的想干活。
想干活.....那就给点儿活计干干?
白氏闻言先是一惊,随后攥紧帕子的手寸寸放松下来:
“想。”
白氏几步走近内屋几只大箱子旁,取出内里一些花样精美的绣品来。
衣物、被面、枕套、毯子、靠垫......
所有能刺绣的东西,几乎都一应俱全。
这些繁复的绣品一件件在叶青釉的面前展开,白氏捧起一件绣着硕大花纹的靠垫,一边示意自家闺女试试舒不舒服,一边说道:
“这件靠垫上绣了蝙蝠、团寿、云纹与暗八仙,青儿瞧瞧好不好看,不好看阿娘给你绣别的。”
靠垫内里的布棉极软,叶青釉试了一下,便决定用来当平日里坐下做瓷时的背靠,但也对此颇感惊奇:
“阿娘,暗八仙....是什么?”
叶青釉知道八仙,却从未听过暗八仙这几个字,自然是要问个清楚。
白氏一愣,旋即才想起来自家闺女是个压根连针都没有碰过几次的主儿,笑道:
“暗八仙指的是八仙使用的法宝,说的是葫芦、团扇、鱼鼓、宝剑、莲花、花篮、横笛和阴阳板这八种纹路。”
“这些都是女儿家出嫁前必学,且都会的东西,只是从前家中一针一线都在你奶手里,没得教,如今你又同你爹做瓷,每次回来都累的躺下就睡,阿娘也就没敢教你。”
必学,都会?
叶青釉大受震惊,抬手拿起一床被面,拂过上面的纹路,一时间没有言语。
白氏全以为闺女喜欢,便笑道:
“那是为青儿成婚时缝的双喜被,阿娘还没有绣完。”
“那一床背面阿娘下了功夫,上面用了团花,缠枝,折枝等十来种绣式,以后绣好了,更是好看。”
【‘花开富贵’的折枝牡丹纹样,双图如下:】
【‘花中佳人’兰花,配有灵芝,单图如下:】
自家闺女主意大,这事儿一早白氏就知晓。
说句老实话,若是换做别家只有独女的人家,一老早就早早定下了亲事,或是早早找个小伙子上门,先干几年的活计,确定性情品行都端正,才会让闺女成婚。
可这些话,叶守钱与白氏是决计不敢说的。
甚至,白氏一度想过,自家闺女那么不像个闺女,平日里若是忙起来,随手一扎头发,连面都不抹,就急着烧瓷,是不是真将自己当成了个男子,对婚配的事情并不上心。
可如今看自家闺女的模样,分明是对女儿家的东西也有喜爱,是个实打实的大闺女的!
如此,白氏心中自然开心不少。
可她不知道,叶青釉心中想的,完全不是那么个事儿!
叶青釉摸了摸绣品,旋即眯了眯眼:
“阿娘也是个人才........”
白氏少有得到闺女赞许的时候,多半时候都是闺女倒反天罡的替她遮风挡雨。
如今听了闺女的话,心中开心之余,像只豚鼠一般,变着花样掏出了更多的绣品:
“你奶从前看着我,一点儿银钱也不给我们买针线,如今家中好些了,我做女儿家时的手艺也就捡了回来。”
“青儿若是喜欢,阿娘以后天天给你做。”
叶青釉一一看过绣品,脑中的想法定了个形,斟酌半晌,沉声道:
“阿娘原先说想要采买花样的事儿,是真心的?”
“如此,我能求阿娘一件事吗?”
叶青釉一点儿都不懂绣品,可她有长眼睛!
这一件件的绣品,每一件的精细程度,都是叶青釉毕生所见最繁琐,最艳丽,最美珏的绣品。
叶青釉心中原先给白氏找个事儿打发打发时间的念想早就烟消云散。
而取而代之的,则是让自家娘亲好好将这门绣艺发扬光大!
说一句不偏不倚,也毫不避讳的话,先前的白氏懦弱,胆怯,除了知道护犊子这一点,几乎可以说是毫无亮眼的妇人。
可今日她说起绣品时的井井有条,神采奕奕,眼中包含的光芒,以及个中关于绣品的所知,远远超出了叶青釉原先对自家母亲的印象。
每个人的命,都有它的归处。
若是还没找到,只是因为还没有等到那一日。
而白氏,她的去处,早早就显露出来,只是没有人发觉,且明珠蒙尘了多年而已。
叶青釉激动的要命,心中全是斟酌着如何同自家娘亲说清道明这件事,可白氏却有些不懂,笑道:
“自然是真心愿意去的。”
“阿娘盼了好久才能盼到青儿要我帮忙的这一天呢。”
白氏说第一句话的时候,叶青釉已经准备开口畅想日后的盛况,可第二句,犹如一盆冰冷的水,直接就浇透了她那颗滚烫的内心。
叶青釉定定的看着自家娘亲,白氏那张已经有些旧去的美人面上,已经有了些不易察觉的皱纹。
她笑起来的时候,这些细细的皱纹分外明显,可却也分外真切,每一道都像是长在了叶青釉的心中。
白氏捻了闺女的手,仔细的握着,摩挲着上头因为制瓷胚而已经不复存在的掌纹,轻声道:
“......阿娘等了好久,好久,才等到这一天的。”
“你还小的时候,就有些嘴馋,每次出街都会讨要些糕点糖葫芦,阿娘那时候在你奶手里,没有太多剩的银钱,只给你买了一次,一次就被你大宝哥撞见,告到你阿奶那儿去了.......”
“从哪儿之后,别说是零嘴,你连饭菜都没有吃上些好的。”
“阿娘后悔呀,如果当时能同你阿奶说,这原本就是我的嫁妆,我的闺女吃些零嘴是再有理不过的事情,你也不会委屈这么多年了。”
“那之后你懂事,每每见到糕点与糖葫芦,就说自己不吃,也不同我提任何想要的东西......”
白氏愣愣的摩挲着闺女的掌纹,眼眶慢慢变红,可这回却罕见的没有哭出来:
“如今,青儿对阿娘提了想要的,那一定是还有用得上阿娘的地方......”
“你一定心里还有阿娘。”
女本柔弱,为母则刚。
白氏自己也知道,当母亲当成她这窝囊样的人,一定是极少极少的。
她自己能吃苦,但不代表自家闺女能一辈子受委屈。
可她意识到这件事的时候,已经太晚太晚了。
晚到自家闺女的羽翼都丰满了,再也不是靠在她怀中嬉笑打闹的小囡囡,而是能独当一面的瓷娘子了。
她今日睡梦中的时候,总能想起数年前的那日。
那日的她还年轻,闺女也还小,被黄氏责骂之后也不懂什么奶奶对她的苛待,奶声奶气的说要继续吃糕点.......
梦醒之后,白氏仔细数来,才恍然惊觉——
半辈子的时日都过了,自家闺女好像就那一次对她恳求过什么。
其他时候,总是默默待在角落里面,直到长成能够独当一面的大姑娘。
闺女这是不求吗?
只怕是知道求了也无用吧!
白氏近乎肝肠寸断,可每每见到闺女,又半分话都说不出来。
闺女如今有银钱,置办宅院,买窑口,卖瓷器,开瓷铺,几乎都一肩挑着。
小囡囡终究是不用再扭头看母亲,也不需要母亲抱着她走路的助力。
白氏就这么在屋里,一直等,一直等,一直绣,一直绣......
她原先只觉得自己起码能够在以后闺女成婚时派上写用场,置办些绣品。
可如今,闺女居然说有事情求她!
闺女又转过了头,又看得到她了!!!
白氏拼命想要摆出一派自己能够担的起重担的模样,可激动到通红的眼眶,还是表露出了真正的念想。
叶青釉定定的看了自家母亲半晌,突然投入了母亲的怀抱之中。
瘦小,却温暖的怀抱。
白氏忍了好半天的眼泪还是不争气的落了下来:
“青儿!”
叶青釉感受着越来越紧的怀抱,柔声宽慰道:
“这么会不需要娘亲呢?”
“娘亲在咱们家,就是定海的针,睡觉的被,天上的太阳......若是少了你,世间一切都是不完整的。”
扪心自问,叶青釉从前,确实有些觉得白氏软弱,可今天这一番话,却也是真心想说的。
从前的叶守钱与白氏懦弱不假,可原身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不也像是个闷葫芦一样,遇见事儿也只敢一头碰死吗?
她如今变了性子,叶守钱能变了性子,白氏为何又不能给她个再来的机会,彻底摆脱从前的阴霾呢?
懦弱胆小不假,性子也不是一朝一夕能够改变的东西。
可自家娘亲却也是真真切切的家中一员,且是真正有才能的人!
叶青釉温声哄着泣不成声的自家娘亲,等到哭泣声慢慢平了,才郑重的同自家阿娘道:
“阿娘,瓷铺也需要你,以后咱们装瓷器的物什也需要你......”
“和我一起名扬天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