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得了迢娣,她马上预想到紧跟其后转过屏风来的蓝衣青年便是岳项明了。
他们活像一对连体人,走哪都寸步不离。
“城里都乱起来了。”岳项明道。
小厮上了新酒,他便先给迢娣斟了一杯,又给自己斟。
小酒楼墙外发出了一阵骚动之声,作了此话的印证。
他饮了一口,继续道:“百姓都害怕,不知所措乱哄哄的。青岚宗的大帮人马气势汹汹想出去,朝廷偏派了大队人马封城。”
沉霜雪叹息一声,把下巴搁到桌上,颓然至极。
这事影响确实大,不仅死了好些人,闹得人心不安,连忠实护卫青岚宗也惹上了怀疑。
以十二位长老一百零八尊者的道行,如何都没有察觉魔头进城?
“阿霜,你怎么又唉声叹气?”迢娣总是乐观先行,对沉霜雪今日老蹙着的眉头颇为不满。
沉霜雪也不说话,一瓶一瓶地喝酒。
眼中的迢娣模糊起来,她仿佛看到了她们初相识的时候。
迢娣和岳项明曾是银月阁的顶萃。
那年在络桦城际百武大会得胜时,两人被一群人闹哄哄地围着。
沉霜雪坐在阶下,两道颀长的人影从身边经过时,带起微微清风,心中敬意陡然而生。
听说他们二人游历九洲,心怀侠义,斩邪妖除恶魔,是她打心眼里崇拜和想要结交的那一类人。
于是她立于一旁恭敬行礼。
迢娣天生好乐子,看见她喜了一阵,主动打开话匣子,同她亲热起来。
岳项明却一贯冷冷的,总不爱搭理她。
她也不太喜欢岳项明,因她后来数次亲眼见他不论妖精罪过大小,滋扰凡人便斩,甚为无情。
迢娣从她手里夺过新拿的酒瓶,低声道,“你在这烂醉有何用!我们虽逍遥好些年,心中却也怀大义,中洲发生了这样的事,我们怎可能袖手旁观,浪费这一身的本事?
“我们今夜便要闯沙陵鹜野,你若是真想查是哪个魔头干的,今日酉时就站到城外那口枯井边。”
迢娣竟然句句戳进她心底,激起一道道微凉的涟漪。
她有些怔然,一双泛着薄雾的眸子一瞬不瞬望着她。
迢娣眉梢一挑:“如此奇怪做什么?魔头如此行径,你痛心,我们更咽不下这口气。”
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这个表情可能是惧怕的意思,话锋一转道:
“你……害怕也正常,虽然贵宗比我们银月阁强,但你修炼毕竟没我们长,历练也不多,还没和妖魔打过架……”
迢娣正要说算了时,只听沉霜雪道了个:“好。”
轮到迢娣怔住了,缓缓把手松开,任她又斟了杯酒。
一口饮尽,她道:“只去沙陵鹜野?”
迢娣颔首:“梨花堂上空那片魔气带着漠地独有的荒芜,沙陵鹜野地域临近,唯有那里的魔族修炼出来的曜泽极似那气泽。”
一直没出声,双手交叠撑着下巴的岳项明缓缓道:
“此行凶险,不是玩笑。沙陵那边既然有魔动手,可见其对中洲也不再是友好的态度。况且青岚宗子弟不能出城,我们怎么带上她?”
沉霜雪一想自己快被冻死时被师父捡上山,又多蒙满山师兄们照顾,才长这么大,心中对宗门的情早如对家人的情一般。
如今好不容易对师兄们、对师父、对宗门,乃至对中洲有点用处,自然不肯放过机会。
她忙道:“我能出城。”
“有底气!好胆色!果然与三年前的阿霜不同了。”迢娣举杯与她对饮。
饮罢,她又用玉指摩挲下巴,狐疑地打量她:“怎么出城?要我们怎么帮忙?”
“不用帮忙。”
酉时,白衣少女果然立在枯井边,风拂过衣摆,在黄昏荒凉的大泽旁像一株纤弱出挑的芦苇。
沉霜雪和两位好友日夜兼程疾行七日,抵达中洲北边境,潜入沙陵鹜野。
大漠,黄昏。
黄沙散漫,孤烟袅袅。
一座庄严森然的城孤无傍依地盘踞在荒漠之中。
三人戴了些魔族配饰,将气泽掩了,又变换了形容。
他们在众魔卫的虎视眈眈下走进了庄严肃穆的高大城门,穿过异域风建筑林立的城市,径直溜向魔宫。
这座魔宫通体玄色,像是完全用精铁铸成,高百丈。
宫顶布满尖刺,冷气森森。
用药香迷晕一众魔族侍卫后,沉霜雪轻功先行溜进魔宫,怎奈迢娣前脚才踏入,便误触了机关。
巨大的天花板瞬间裂出百十条缝来,万丈高的百道魔泽巨墙从天而降。
沉霜雪尚在里头,眼瞳中巨墙疾速放大,其速之快,就算她师父来了也无处躲避。
浑身剧痛,眼帘中一片血红,那是她的血。
她被重压在地上,模糊的视野中,岳项明背着迢娣冲了出去,背上的迢娣已经昏迷。
他回头看了她一眼就离开了。
那两道身影再也没有回来过。
她浑身剧痛难忍,动弹分毫便是劈筋裂骨的痛。
耳中混乱的脚步声、嘈杂声越来越大,震得她头痛。
机关触发时发出毁天灭地的动静,此刻定是被魔族发现了。
她深知自己即将命丧此处。
晕过去不知多久,模糊的视野中,她看到远处紫黑乌云交织的天边一道清光大闪,在空中爆出几道细密的剑光,占了半边天幕。
身边的嘈杂声越来越响,直到某一刻戛然而止。
她的视线从地面向上望去,一道玄衣单薄的影立在距她只有咫尺之处,少年身上鲜血啪嗒啪嗒滴了一地,和她的血融到了一起。
她艰难地仰头,视野却血红一片,看不清他的脸,只有他身侧一道剑光颇刺眼睛。
疼痛像粘稠的液将她全身裹得密不透风,她很疲惫,终于支撑不住,昏了过去。
再醒来时,她已经躺在了清风山清风斋的榻上。
清风山清风斋,她以前也是随师父来过一二次的。
隐居此处的清风老人神通广大,医术高明。
她颇景仰他的极乐观的处世和清幽的生活方式,故而对这里古朴简单的木制陈设印象颇深。
但不知昏迷之后是如何来的此地。
她零星醒来过一两次,浑身却动不了,只能微微抬起眼皮,转动眼睛。
她居然看见往日对她冷脸相待的精英弟子墨寒秋守在榻边,形容枯槁,万分憔悴,两眼遍布血丝,温热的泪如穿了线的玉珠不断地滴下来,身侧斜放的一把剑颇为晃眼。
看着他那一张脸,魔宫中那少年的脸轮廓终于逐渐清晰起来,竟与他的完全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