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客栈底下街市吵闹,过路来来往往的人们的交谈声、小摊小贩的吆喝声接连不断,声音如海浪一般,突然在某一时刻撞击岩石,在沉霜雪的耳中放大,一道刺激直击灵魂,精神清醒了,身上一阵发热,她也不得不睁开双眼。
揉了揉眼睛,强光入眼。
窗户塌了半边,另外半边也半是掩着,日头已升上了中天,强烈的阳光洒进房间,照得屋内的细小飞尘都清晰可见。
她揉揉眼睛,翻身将双脚放在脚凳上,撑着身子坐在床边,低垂着头,两眼倦怠,身子有些疲软无力,显然是昨夜没睡好。
忽然想起墨相逢还睡在隔壁,她穿好衣服走出了房间,来至他的门前,叩了叩门,打着哈欠问道:“起了吗?”
里面没听见动静。
她又敲了敲门,“墨相逢,还在吗?”
许是早出门了,孤身撂下她回了万象山也说不定。
正要转身走时,屋内传出了敲击木板的一道响声。
还睡着呐?
沉霜雪无奈,下楼叫来伙计准备了一碗醒酒汤端上楼。
她推开他的房门,果然见人还在床上,双眼紧闭,脸上的神情有些挣扎,衣衫凌乱,身体不时动一动,似是在做噩梦。
她伸手过去,触到他胳膊上,使劲推了推,他才不动了,两眼缓缓睁开,尚含着茫然。
一双漆黑的眼瞳转过去,正对上她的。
她端过醒酒汤来道:“醒了?先把这个喝了。”旋即还不忘劝上一句,“你酒量差,下回不要喝这么多。”
“嗯。”他半坐起身,点了点头,却不准备接她手上的碗,两眼专注地望着她,眼波里还有些无辜。
“自己动嘛,难道想让我喂你吗?”沉霜雪手在半空都要僵了,将汤搁下道。
“嗯。”他声音短促,却有力,总是低沉的。
她又端过碗来,用调羹搅了搅,“我受伤的时候你也喂了我,这就当还你吧。”
她将盛了汤药的勺子递到他唇边,他看了她一眼,墨瞳中的点点亮光微动,乖乖张口喝了,唇还特意含住了勺子,再一点点退回去,生怕喝漏了似的。
接着,一双好看的眼睛又专注地盯着她。
他这副乖顺的模样倒是让得沉霜雪愣了愣。
他们很熟吗?
不就是共事吗?只是执行任务的搭档而已,有必要如此刻意亲近吗?
她只觉得怪异,手里的勺子却又舀了一勺汤出来。
然而,还未等递到他唇边,鹿面尊者的声音就在她耳边响起了。
“新任务,让妖皇得知,灭他全族的人是苍荒北域的魔尊,北煦。”
沉霜雪两手僵在了半空,墨相逢也忽然坐直了起来。
“你也听到了?”她问。
“嗯。”他颔首,一只手按在了一块黑色的腰牌上。
腰牌上刻有一个笔锋狂野的“鹿”字。
墨相逢下床站了起来,一把拿下木架上的衣袍披上,整装欲出门。
“哎?不喝了吗?”沉霜雪尚坐在床榻边,颇为惊讶地看着这个此刻头脑清醒、手脚利索的没事人。
“我没事了。”他背对着她,偏头沉声道。
她一撇嘴,将碗“咚”地一声搁在桌上。
这是骗她呢,还是耍她呢?
“昨晚发生了什么事?”墨相逢全身抖了抖,活动活动筋骨,浑身骨头发出一些咔哒咔哒的脆响,她听起来都觉着担心会散架了。
“没什么事啊。”沉霜雪道。
“有点吵。”
“哦。”她也懒得将被刺杀一事告知他,没必要。
共事罢了,关系不熟。
他看着她的眼神黯淡,有一瞬甚至噙着怒意。
他分明听得了有人在和她争执,有男子在同她说话,他躺在榻上,手里攥紧了剑柄,几次几乎要冲到隔壁。
罢了。
她无事便好。
至于他心中的一点奇怪的酸意,他打算独自将之咽下去。
片刻,他回过身道:“这妖皇在六界已经消失数年,众多高手难寻其踪,鹿面尊者又什么消息都不给,我们该如何去找?”
沉霜雪颔首,这确实是个棘手的问题。
她忽然想到逾白提起过妖皇,是否他会知道一些线索?
“墨相逢,你先回万象山,我去问一个人。”
“谁?”墨相逢追问道。
“你不必知道,等我消息便可。”
*
天界,素园。
她转过月洞门时,恰好见逾白上仙背对着她,立在一株枝干遒劲的梅花树下,仰着头,不知在观何思何。
“沉姑娘来了?”她还未出声,逾白便转身看过来,一对灰眸里漾着友好的笑。
他的气质还是如此出尘脱俗,长身无论立在何处,都像是拢着一层清雅的辉光,让人感得像久行山路忽然捧得了一手清泉,饮入喉中的清凉快意。
“逾白上仙。”她行礼道。
他颔首示意,大袖徐徐一挥,花园空地上凭空出现了两个蒲团和一个棋桌,桌上果然配着一副顶好的棋盘和棋子。
上仙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坐,陪我下一局。”
“你看,这颗黑子孤零零地被围住了,如果我想救这黑子,可有什么法子?”棋局僵持,逾白上仙指着一粒被白子包围的黑子,向她道。
那粒黑子正是她方才落的。
棋盘上尚还有其他大片的黑子在布局,那一粒被她战术上舍弃了。
现在却突然被逾白上仙注意到。
沉霜雪感得他此话别有用意,似乎是在暗指什么人,于是答道:“只消让两步,放它连了那右上角的那几粒黑子,它便可逃脱了。”
逾白却皱起眉头,“倘若我放了它,它连了更多黑子,是否会吃我白子?”
她浅笑道,“那便是这下棋的规则让它去吃白子了,它也没有法子。”
逾白上仙沉默。
“怎么,逾白上仙是想将我从深渊里救上来,但又对我的品性有所顾忌,怕我得了自由之后,胡作非为?”沉霜雪眸里闪着光。
逾白展颜,“沉姑娘知我意。”
她亦笑道:“不必了,我待在地底,自然有我的目的。白子本不必让黑子,万物生灭之法皆如此,黑棋,唯有自渡。”
他垂眸,笑意更深,显出更畅快的神情来,笑道,“下棋,下棋。”
她正想问妖皇之事,却偶然听得了一道笛音。
她早在诗文中看过有形容乐声“如泣如诉”一词,也听过多种悲戚的乐声,或轻或重,却都没有听到如这道笛音一般,如此契合“如泣如诉”一词的。
乐声能传情,直到听到了这道声音,才真正能感受到“传情”的效果还可以如此好,仿佛那人不是在吹笛,而是真正地在哭。
哭得令人心焦,令人也跟着潸然泪下。
时远时近,忽暗忽明,不知源自何处。
像寡妇太息,像思恋远征之人枕上的泪,像念家的征人急出来的白发,像零落成泥的梅花香气,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哀叹。
沉霜雪循音举目望去,小园那边白花开正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