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挨了处分,本就在副主任中排名最末的老爸越发清闲起来。
周先生就劝他趁此机会多看些书,充实一下自己的理论知识。老爸尽管中师毕业,文化程度不算低。但学的主要是技术知识,政治理论底子薄了些。做行政干部的,理论基础很重要。
对周先生的话,老爸历来很听得进去。
于是周先生抱给他一摞大部头,什么《资本论》,《政治经济学》,《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世界无产阶级运动发展史》之类,不一而足。
老爸看得直犯愣,摇头苦笑不已。
转眼到了十月份,我已学完全本《哈姆雷特》,不敢说倒背如流,通读全无问题。老实说,前世那点英文底子,也就是开始时能帮上一点忙,十几天后就全然不起作用了。等于是从头开始,连我自己都料不到进步如此神速。我原本预计至少要两年左右,才能勉强学完《哈姆雷特》,没想到只用了一年时间。尤其是口语,如果不是顾虑到过于惊世骇俗,日常会话全部可以英文进行。
“学英语要从娃娃抓起”。
呵呵,这话看来还真有点道理呢。
我正暗自得意,不提防先生又搬出一本比《哈姆雷特》更厚的英文书来,塞到我手里。
mayGod!
竟然是简?奥斯汀的《傲慢与偏见》。
我好一阵头晕目眩。
谁知事情远未结束。先生接下来搬出地书。才是名副其实地大部头——俄文版原着《战争与和平》。
“伯伯。我……我地俄文水平可比不上英文……这……这《战争与和平》也啥……太……太那个深奥了吧?”
我结结巴巴申辩。
周先生露出促狭地笑容。
“正是因为你俄语水平差。才要给你加码。这叫作鞭打快牛!”
偶滴神!这个世界有我这么不幸的穿越者吗?
我彻底晕菜!
“小俊,叫你爸爸约一下玉成,看他们什么时候有时间,到伯伯这里来一趟,伯伯有事和他们商量。”
“啊……哦哦,好的。”
我兀自沮丧,差点没听清楚先生说了些啥。
“这是我写的一篇文章,你们两位看看,合不合适?”
周先生拿出几页稿纸,轻轻递给严玉成。
这是次日午后,严玉成得到老爸电话通知,第二天就赶过来了。周先生以前从未主动邀请过他们商议事情,这次如此慎重,定然是大事。
我伸长脖子瞄了一眼,看到稿纸上写的是《论实事求是》,正是先生那一笔漂亮的瘦金小楷。
先生怎么突然写起评论文章来了?
我挠了挠头,有些不解。
老爸凑过头去,与严玉成一道观看。
严玉成与老爸边看边点头,不时对视一眼,露出佩服的神情。说实在的,我虽是两世为人,对这种纯理论性的文章,还是所知不多。在一旁偷看,只是觉得字体漂亮,文辞通畅,内容到底如何,却是不大懂得。严玉成与老爸如此赞赏,料必是做得极好的。
文章不长不短,一共是七页,大约两千来字。
严玉成翻到最后一页,不由一怔,和老爸一道抬头望向先生,甚是不解。
却原来落款署名,乃是严玉成与柳晋才的名字。
“老师,你这是……”
“你们背的那个处分,该有三个月了吧?晋才这段日子,基本上靠边站了。”
周先生缓缓道。
严玉成不禁苦笑。老爸靠边站,他何尝不是?由公社一把手变成区里七把手,原先忙得两脚不沾地的人忽然之间变成无所事事的甩手掌柜,心中的落寞与无奈,可以想见。
“这段时间,我每天都看报纸,《人民日报》,《N省日报》,都是必看的。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觉得,风向可能要变了……”
周先生继续不徐不急地说道,语调平稳如常。
严玉成和老爸却大是振奋。
“老师,那你给我们说说,风向会怎样变呢?”
他问的是“风向会怎样变”而不是“风向真的会变吗”,由此可见严玉成对自己这位老师,还是满有信心的。
“那位元老复出工作了。”
严玉成和老爸都点点头。这个他们是知道的。
一九七七年七月十七日,党的十届三中全会通过了一项决议,决定恢复某位党内元老在中央所担任的重要职务。
这样的大事,报纸上都有报道的。
“他是反对眼下这个理论方针的。”
“嗯,这个我们知道。”
严玉成振奋的神情就淡了些。
“这位元老去年十月十号和今年四月十号写给党中央的信,已经印发到了县团级单位。”
“那不一样。”
周先生笃定地说。
严玉成又有些振奋:“有何不一样?”
“写这两封信时,他尚未恢复职务,如今恢复了职务,这就很说明问题。看近段时间的报纸,似乎也有了些不同的声音,虽然还不是主流,毕竟是一种改变嘛。”
我暗暗点头。
周先生到底是搞党史研究的理论工作者,在这方面甚是敏锐。要知道党报的评论员文章有时就等于是政治风向标。
“因此我以你们两个人的名义,写了这篇文章。”
老爸问道:“周先生,为什么要以我们俩的名义?”
严玉成就瞪了老爸一眼,怪他不该问。
周先生是没摘帽的“反动学术权威”,写这样的文章,不是自找麻烦?
周先生笑笑:“如果你们觉得可行,我就发出去了。”
严玉成和老爸面面相觑,一时难以决断。
我站起来,说道:“周伯伯,要投到哪个报社?我帮你去寄。”
“小俊!”
老爸厉声喝止。
他们两个大人尚未拿定主意呢,我这小屁孩又来捣乱。
其实我早就有这个意思,要写点什么。奈何理论功底不足,迟迟不敢动笔,怕惹人耻笑。再者也觉得这个时间有点不大好拿捏。
在我的记忆中,好像要到一九七八年的下半年,《人民日报》才会刊发那篇着名的评论员文章——《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这个时候强出头,委实不知后果如何。
老爸无意间转入仕途,这种小小的改变还则罢了,毕竟是非常局部的事情,影响不会很大。而“真理标准大讨论”是影响到中国今后数十年历史走向的超级大事,假如由我这个前世草根今世毛孩的莫名其妙的穿越者来提前引发,想想都有些胆寒。
本质上,我就是那种谨小慎微的平民性格。
如今周先生认为时机已经成熟,我相信他的眼光。
“周先生,是不是再等等看?”
老爸迟疑地道。
“为什么?”
周先生不动声色地反问。
“这个……等局势再明朗一点,是不是更稳妥一些?”
周先生点点头,转向严玉成,语气依旧淡淡的:“玉成,你的意见呢?”
严玉成沉吟着,很小心地道:“我觉得再等等也未曾不可……”
“嗯,那也好。我只是帮你们出谋划策,主意还得你们自己拿。”
周先生平静如常,只是眼里分明有了些许失望的神色。
我提起茶壶,给他们每人碗里续了些茶水,说道:“周伯伯,我今天看《五代史》,看到李存勖的故事了……夹河大战之后,后唐明显占据优势,可以说形势大好,庄宗为什么还要冒险率轻骑突击大梁呢?”
我老喜欢拿李存勖说事,倒不是我对他特别偏爱。而是这个人身上确实有许多值得借鉴之处。
“当其盛时,举天下豪杰,莫与争锋;及其衰也,数十伶人困之,而身死国灭,为天下笑。”
这是欧阳修对李存勖的总结。
一个每战必亲临前敌的皇帝,一个几乎百战百胜的皇帝,一个运气好时天下无敌点子背时中流矢身亡的皇帝,能没有故事可说么?
“富贵险中求嘛。”
周先生淡淡地笑,瞥了严主任与老爸一眼。
“凡事要等到有十分把握才做,好事都是人家的了。”
两位主任的脸顿时就红彤彤的,煞是可爱了!
周先生却意犹未尽,摸了摸我的头,笑道:“能学以致用,果然孺子可教。”
我心中只有苦笑。也就是严伯伯和老爸,要换作别人,这可是要生恨的。就算自己年纪小,生不起恨,起码也不是啥好事。毕竟我心理年龄已经四十岁,这个能骗得了别人,却骗不了自己。
往后还得再低调一些才是。
许是被这一老一少不着调的师徒俩调侃,严主任心中不服,忍不住问道:“老师,这文章,报纸敢发吗?”
周先生眯起眼睛,慢条斯理说道:“有没有报纸敢发,总要试试。我有一个老同事,现在省报做编辑,也是个不怕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