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农历腊月,京城人已经开始准备年货。
国藩对这个书上才看到的帝都,充满着好奇。在门房大爷的推荐下,他来到北京人口中的---琉璃厂。
琉璃厂大街、位于和平门外,街两旁林立着书行,碑帖字画、金石文玩、笔墨纸砚等店铺。道上,多半来往着文人打扮的行人。
国藩抄着手,刘姥姥进大观园似的,边走边仰着脸看着各店门上的字号。
一家门楣悬挂‘文宝斋’的书店,仅从外观就与众不同,店内摆设更是典雅考究。
店内书架前,几个文人在看书选书;一侧的雅座茶几旁,坐着位穿着考究、看样子五十来岁的老者。此人面目清瘦、气宇不凡,其身背后还站着位随从。
那老者悠闲地品着茶,只见店主抱着几本书及几卷字画走来:“哈,这些都是小店新进的,您老过过目。这几幅字画,是小的送您老开心的。”
老者拿起幅字画展开,身后的随从,勾着头朝字画瞄了眼,一副不屑的表情。
店主拎起桌上茶壶为老者斟茶,那老者,目不转睛地盯着字画,并未对字画作出评价。反而来了句,“嗯,茶不错。”
店主赔着笑:“哈,此是小侄回家过年,从福建带回来的。您老喝着好,我那还有二斤未开封的,等下,您老带回府上。”
老者呵呵一笑,“我怎能夺人所爱,留着自己喝吧。”
店主献媚道:“瞧您老说的,小的孝敬您尚来不及,一点茶叶,怎么是夺人所爱?”
老者将手中字画收起,“嗯,茶就不必了,将这些书和字画包上吧。”
“怎么,您这就要走?”
“嗯,今儿的天不错,我再去别处转转。”
店主忙点头哈腰道:“您老稍等,小的这就给您包书去。”店主收起字画匆忙走去。
老者回头对随从道:“结账,连同字画一起。”
随从上前一步,与其耳语道:“老爷,那字画不能再给他钱了。什么破字,打眼一看,便知出自无名之辈。每次,他都将卖不出的字画强行送您,他是摸准老爷不会占他便宜的心理,巧卖钱的。”
老者端起茶杯吹拂着浮沫,“就你聪明。”
“恕小的多嘴,一次两次,老爷拘于面子,可回回如此,小的真是捉摸不透老爷的心思。”
老者慢条斯理道:“放在他这儿也是放着,放我府上也是放着,我是怜惜这作画之人。去吧,结账去吧。”
随从知趣地应了声:“小的照办就是。”说着向柜台走来。
店主已将包好的书和字画放在台面。“那几幅字画多少钱?”随从问。
那店主大方地:“那是小店送老爷开心的,怎么可以收钱?”
“你明知我家老爷不会占人便宜,说吧,多少钱。”
“这,哈,唉!要不,您看着给吧。”那店主说。
随从不客气地自主道:“字画算三两,加上书一起算吧。”
店主闻听,忙巴拉下柜台的算盘,“啊,加上书,一共一百三十三两。”
随从一脸的不乐意,转向银台付了银子。店主忙将包好的书送上:“您给拿好喽。”
随从接过书和字画,朝老者点了下头,那老者起身走来。主仆二人头前走,店主尾随身后恭送着:“您老慢走,您老慢走。”
三人走到门口,随从腾出只手要掀门帘,恰巧,国藩从外面推着门帘进来。二人一个推一个拉,迎面撞了个满怀,棉门帘吧嗒一声、正好打在那老者身上。只听他‘哟’的一声险些摔倒,店主忙一把扶住,随从书盒上的字画也滚落地上。
那随从霸气地两眼一瞪,拖着京腔对国藩呵斥道:“嗨!长眼哪!”
国藩忙将字画捡起,双手捧上:“实在抱歉!失礼,失礼。”
随从‘哼’的声正要发飙,被老者拦住,老者对那随从:“分明是你不长眼撞到了人家。走吧!”
国藩忙拱手谦让、站在门的一侧,那老者边出大门边朝国藩打量了眼,恰遇国藩抬眼偷看,二人目光撞在一起,老者友好一笑,像是对国藩的歉意,国藩赶紧垂下眼帘,老者不紧不慢地走出了大门。
店主站门口喊着:“您老好走,有空常来!”
老者头也没回地摆了下手:“回吧。”
国藩心神未定地朝书架走来,他顺手拿起本书,店主却匆匆来到国藩身边,神秘地提醒道:“你这年轻人,知道你刚才撞到的是谁吗?”
国藩和身边的一位先生忙对视,店主说:“那是朝廷首席军机大臣,翰林院掌院学士,穆彰阿!”
店主的话使室内人大惊,国藩和那位先生同时‘啊’?了声。
“还傻呢!我当时真为你捏了把汗,幸亏他今天心情好,否则,可有你小子吃不了兜着走的!以后走路可长点眼吧。”店主话毕忙别的去了,看样子吓得不轻。国藩惊魂未定地,“没想到,在这里能够遇到他。”
旁边那先生搭话道:“早闻其名不见其人,万没想到,在这里能见到真人。”
国藩苦笑了下:“还好,没惹出大事来。”
那先生忙安慰道:“算了,谁也不是有意的,门上挂个棉门帘,门里门外谁也看不到谁。这种事在所难免。”
国藩心有余悸地:“唉,天子脚下贵人多,稍不留神,便会碰到个王爷。”
那先生一个不经意地淡笑,“哈,若是在外省,巡抚都很少遇到。”
国藩见这位先生很是热心,于是道:“这位兄台,听您口音,不像是本地?”
“我乃安徽合肥人氏。”那人说。
国藩忙回道:“在下来自湖南。哈,真是幸会!”
“幸会!”
国藩问,“您常到京城来?”
“不不,我是第一次进京,刚来不久。”
“啊,我也是头次进京。”
那人又说:“我是来参加本届会试的,家乡路途遥远,所以,在年前便赶了过来。”
“哦?如此之巧,我也是参加会试来的。”国藩说。
那人友好地拱手道:“在下李文安,号玉川。嘉庆辛酉年生人,今年三十五岁。”
国藩忙拱手回礼:“啊,玉川兄!小弟曾国藩,号涤生,嘉庆辛未年生人,今年二十四岁。”
“哦,涤生贤弟!”
二人欢快一笑。“我现住长沙会馆,玉川兄现居何处?”
“我住安徽会馆,离这里很近。上年江南乡试,我才中得举人,故想来京碰碰运气。”“我也是上年湖南乡试中得举。”
“呵呵,你我今日,真乃缘分也!”“是啊是啊。”国藩兴奋地说。
李文安大为感慨地:“难得京师遇知音,这样,此处不便交谈,小弟若不见外,可否随我到寓所小叙一番?不远,出门便是。”
“那,小弟就打扰了?”国藩再不像、初被刘蓉邀请时那么拘谨。他紧走几步掀开门帘,“玉川兄,请!”
“请!”二人阔步走出书店。
明永乐年间,朝廷由南京迁都北京,每逢科举会试,便会有数以万计的举子涌入京师。于是,京城就出现一些专为举子开办的‘状元店’,但大多数士子家境贫寒,不少人一路省吃俭用,有的甚至被迫乞讨,入住状元店、他们想都不敢想。
为解决赶考举子的衣食住行,故就由地方乡绅及本籍京官,出钱行义,置地建房,免费提供给学子们居住。
全北京以省、市、郡命名的会馆,多达五百多所。每所会馆的建筑,如同当地文化的一个缩影;各式园林、厅堂、楼阁、榭、舫、亭廊等,可谓京师的一道风景。
李文安说的安徽会馆,其实,是安徽会馆的前身,原本是明朝学者---孙承泽的一幢私宅。
孙承泽是明末官员,经历明、大顺、清,三易其主。在清廷任职十年,由太常寺、大理寺、吏部、兵部,虽加太子太保、左都御史衔,但并没得到重用。几经起伏他心灰意冷,于顺治十年辞职,结束了他的宦海浮沉。
此宅设有多个跨院,有‘藏书楼’上下十四间;藏书楼对面,越过花木扶疏的庭院,有一大厅‘研山堂’,是孙承泽会客写书的地方。中间有一大戏楼,是宴客演戏的地方。
孙老前辈退出政坛便在此以文会友,吟诗赏画,着书立说;也是他最后生活的地方。后被几个安徽籍官员买下,供来京赶考的学子们居住,还配有厨子和打理人员。
国藩随李文安刚进跨院,便不禁赞叹,此院好有仙气。
李文安呵呵一笑,说自己,正是听了在京做官的安徽同乡介绍,故来此沾沾仙气的。
二人谈笑风生地进了屋。
哪承想,此刻,正有一个人‘惦记’着曾国藩,他就是穆彰阿。
穆彰阿,本姓郭佳,字子朴,号鹤舫,满洲镶蓝旗人,是年五十三岁。父亲郭佳广泰,曾任内阁学士、右翼总兵。但穆彰阿并没沾父亲的半点光,二十三岁便考中进士,他凭个人能力,一路高升至礼部侍郎,刑部侍郎、工部侍郎、户部侍郎。
道光元年,穆彰阿任总管内务府大臣,道光三年,擢升左都御史,道光四年,改任理藩院尚书、军机大臣,并入值南书房加太子太保衔、兼任翰林院掌院学士,可谓权倾朝野。
如此权贵之人,平白无故被人撞了、大庭广众之下险些失了态,非但没有动怒,还对国藩报以歉意的微笑,或许,这正是他的大度与修养。尤其他和国藩互撞眼神的那一瞬,国藩的那张脸,就像刻在了脑子,让他挥之不去。
穆彰阿刚回府上,便又差人唤来随从---潘贵。潘贵匆匆跑进客厅:“老爷,您唤我。”
穆彰阿坐在太师椅上、手抱个古铜暖炉,不紧不慢地:“你派两个人到文宝斋,找那老板打听打听,刚才那位年轻人,来自何处,姓甚名谁。”
潘贵暗自纳闷,当时老爷不追究,还呵斥自己不长眼,怎么,又想通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敢问老爷的意思?”
“无须多问,去就是了。”
潘贵应了声转身要走,被穆彰阿叫住。
“且慢,你亲自带人过去。”
“是!”潘贵退出房门,便趾高气扬起来。“哼!这个不长眼的,看我要你小子好看。”
大清国权臣要调查国藩,是福是祸,国藩全然不知。此刻,他正在安徽会馆和李文安围在火炉聊得火热。
李文安边给国藩添茶边说:“我乃兄弟中最小的一个。小时身体柔弱,八岁才正式读书。祖父家教甚严,整日逼着大哥督我读书,不到年三十儿,是休想有玩的机会。”
国藩莞尔一笑:“我与玉川兄恰恰相反,我是家中老大。除了自己学业,几个弟弟皆是我在督学。”
李文安喟然长叹道:“可我肩上担子比你重啊。我现有五个孩子,最小的才刚满周岁。一家十几口人,全凭私塾和几亩薄田过活。”
国藩看着憨厚老实的李文安:“那您,这又出来,家里全凭嫂夫人一人操持,真够为难她的。”
“还好,贱内是个吃得苦的人。即便我在家,也只是教教书,管管孩子们学业,其余,全是她在操持。”
国藩赞叹道:“家有贤妻,大哥好福气也。”
李文安不自然地低头一笑:“嗨,什么福不福的,为了迎娶她,倒为自己招来不少非议。”
原来,李文安的妻,三岁时患了天花,家中无钱医治,眼看奄奄一息,家人便将其弃置路边,让其自生自灭。恰好,李文安的祖父路遇,见其满身红疹,烧得吓人,便将其带回家中为其诊治。没想到,她竟奇迹般地活了过来,但却留下一脸麻子。
从此,她便留在了李家。长大后,或许出于感恩,她在家拼命地干活。有次,竟累得睡倒在柴房门口,李文安不忍叫醒她,便将其抱起送回闺房,这一幕恰好被祖父看到。祖父以为孙儿对其有意,怕传了出去败坏门风,便将二人撮合到了一起。
国藩闻此缘由,敬重地看着李文安半天没说出话来,还是李文安提醒:“怎么?”国藩才说,“想不到,你们夫妇有着这样的传奇。”
李文安深叹一声:“一个不被世人理解的婚姻,他不但姓李还是弃女,又有一脸麻子。有人说我上辈子欠她,有人说我是傻子。”说到此李文安忙转话题,“哈,不说这些了,你刚才说到朋友刘蓉,接着往下说。”
李文安回身捧出些花生和枣干,“只顾得说话,忘了拿给你吃。”
国藩拿起个花生,边剥皮边说:“刘蓉是个难得的奇才。这么说吧,倘若你不认识此人,蒙着眼睛与他攀谈,你会断定其是位资深的理学大家。可将眼睛打开,你绝不会相信,刚才谈话之人竟是位翩翩少年。”
“哇,果真奇才!”
“不得不承认天分二字。”国藩肯定道。
李文安点了点头:“湖南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
国藩感慨道:“华夏之大,哪座山头没有虎王?安徽自古名人辈出,老庄,管仲,曹操父子。”
李文安淡然一笑:“关键我们这辈人,不能赖于古人的功名而骄傲,更要有自己的作为才是。”
“仁兄所言极是。先贤为我们做出了表率,自己的功名前程,且看个人的修为。尽管小弟才疏学浅,但我敢与天下士子比高低。”
李文安闻听国藩语气,先是一震,然顿了顿道:“与天下士子比高低?贤弟好大口气。”
“小弟心气比口气更大!”一向慎言的国藩,不知哪来的牛气,说出与时常极不相符的话来。
李文安连连叹气又摇头:“十年前,我也与你一样,心比天高。怎奈,上年才考中举子,多次挫败后,锐气也不比当年矣!”
国藩随口道:“范进中举,正出于玉川兄的同乡、吴敬梓先生笔下。尽管多有讽刺,但他告诉人们一个道理,那就是对自己的人生信条,永不言弃!”
李文安上下打量着国藩,似乎二人重新认识:“贤弟前后几句话,说得我,”李文安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你稍坐片刻,我让后厨安排几个小菜,今日,你我兄弟好好喝上几杯。”没等国藩回话、李文安便出了门。
国藩口出此言,是同情李文安,还是鞭策自己?他自己也说不清楚。
且说那穆府的潘贵,带着两名便衣来到文宝斋门前,他侧脸对二位努了努嘴:“那老板认识我,进去不合适。”二位即刻心领神会,点了点头。
文宝斋店主正在柜台里、拿着放大镜看字画。两官差撩门帘进来,旁若无人地朝内室直闯,店主忙迎上拦住:
“哎,二位官爷……”
二官差面无表情道:“屋里说话。”没等店主反应,二人已进了内室。店内的顾客见此情景,纷纷放下书走出书店,几个伙计也惊慌对视。
二官差坦然地坐在内室,店主站面前恐惧道:“小店,每日来往那么多顾客,哪能一一记住。今儿个,若不是他差点撞倒穆大人,我对他是不会有任何印象。这人就没什么特点。”
其中一位官差朝店主瞥了眼:“你坐下说话。”
店主胆怯地挨着椅子边儿坐下,担心地问道:“那年轻人,莫不是犯了什么事吧?”
另名官差端起茶杯呷了口茶:“你不必恐慌,我们也就随便打听打听。”
先头的那位官差提醒说:“你再好好想想,他在此还和谁说过话?口音是哪里人?”
店主苦思片刻:“哦对,想起来了!大人走后,他就在外面书架看书,边上一个年龄比他大点的,和他攀谈了几句。好像,好像,听到说,他住在长沙会馆,口音像是南方的。”
官差又问:“没听到他叫什么名字?”
店主竭力回忆着:“叫什么名字?这个还真没听到。啊对!他好像叫曾,曾什么,啊不对,我听他说,他叫涤生。他二人自我介绍时说的。”店主被吓得已语无伦次。
另名官差接问道:“他是不是姓曾?”“好像是吧,我不敢确定,叫涤生应该不会有错。”
那官差重复着:“长沙会馆,可能姓曾,自我介绍叫涤生?没错吧?”
“没错没错,小的听到的全说了。”
二位官差互视下眼神,起身道:“好吧,打搅了。”
一官差掏出锭银子放在桌上:“此事,不得向任何人说起。”
“小的不敢,打死也不敢。”
二官差转身走去,店主目送二人出了门,才深深舒了口气。
天还没亮,门房大爷披着件老羊皮袄,手拎只大水壶从后院走来。他看到国藩屋亮着灯,便吆喝了一嗓子:
“涤生!你这是还没睡呢,还是刚起来?我看屋亮着灯。”
“大爷,我起来了!”
“诶呦喂!天还没亮呢,起忒早了。我是人老瞌睡少,你起那么早干嘛。我提着水壶送一圈儿,都还没起呢!”
国藩推开棉门帘走出:“哈,习惯了,在家都是五更起床。”
“你屋要开水吗?我刚烧的。”
“那好,您给我倒点吧。”
国藩回屋拿出个瓷水壶,门房边倒水边说:“你穿得忒少,多穿点吧。冻伤风了可是不好好。”
“没事大爷,屋里不冷。”
“嗨,你这声大爷叫得还真够味儿,比你叫我老爹听着顺耳。”
国藩故意学着京腔:“我这京话,说得还成吧?”
“成!够味儿!呵呵,快回屋,快回屋。冷!”
国藩进屋,抱着瓷水壶暖着手,站在桌前,回味着北京的儿话音不觉一笑。他学着北京人发音:“成!够味儿!焦圈儿,遛弯儿,包咋,饺咋,孩咋,老头咋,咋咋咋。”说着说着,自己都给自己说笑。
国藩泡了杯茶,又将桌上的书本合上,他来到门外活动下身子,拎起门口扫把,便打扫起院子来……
不觉,天际已泛出鱼肚白,他放下扫把回了屋。片刻,又从屋内走出,径直朝大门口的门房走来。
门房大爷嘴里哼着二黄,手不停地翻烤着炉边的几只红薯。国藩边进门边说:“哟!大爷,这是唱的哪出啊?”
“呵呵,瞎唱!自己过瘾呢。”
“大爷,今天,若是有我的信,您老先给收着。”
“怎么,你要出去?”门房问。
“嗯,和朋友约定好,一同去白云观玩玩。”
“等吃了早饭再去啊,天还没大亮呢。”
“不等了,街口有卖焦圈儿的,随便吃点就好。”
门房拿起块红薯:“来,吃块红薯吧,空肚子出去扛不住寒。”
国藩犹豫下接过:“那好,谢谢大爷。您老继续过瘾吧,我走了。”
“知道路怎么走吗?”门房追了句。
“知道。”
穆彰阿听了手下汇报,便又琢磨起‘涤生’二字,他背着手在书房来回地踱步。一旁的潘贵,盯着主子一脸的迷茫:
“老爷,我看那小子,扎在人堆儿就找不着的那种,您琢磨他干吗?”
穆彰阿顿住脚,摇了摇头:“此人相貌非同寻常,那眉骨和颧骨、俨然斧劈般冷峻。一副宠辱不惊的面孔,绝不是装出来的。尤其他那双眼睛,当他与我对视的那一瞬间,不由我心中一个激灵,他那眼光可以慑人!”
潘贵忙说:“看嘛,我就说他不是什么好人,一双三角怪眼,不是痞子便是盗贼。”
穆彰阿将脸一沉:“休得胡言!什么三角怪眼,那分明是双猛虎打盹的眼睛!似睡非睡又极其警觉,尽管他衣着清寒,可大有不怒而威之相。倘若,给他换上件衣裳……”
穆彰阿话没说完,潘贵‘啊’的一声忙捂住嘴,穆彰阿朝潘贵瞪了眼:
“惊恐什么?”
“吓死小的了,我以为,老爷说他是,黄袍加身谋反之人。”
穆彰阿坐下身来:“倘若,此人命有造化,将来必定国栋之才。”
潘贵忙又巴结道:“小的今儿又跟老爷长了见识。大人看人看骨,不愧是火眼金睛。”
“你懂个p,看人不光看骨,更要看神。”
潘贵纳闷一愣:“神要如何看?”
穆彰阿瞅着潘贵不觉一笑:“你肉眼凡胎,自是看不出神来。”
“要么说,老爷是火眼金睛了。” 潘贵咧嘴嘿嘿一笑。
“少些油嘴滑舌,去拿些宣纸和毛笔过来,连同我昨天买的那套《朱子全集》。”
潘贵应声退下,穆彰阿手扶茶杯望着窗外,还在思忖‘涤生’二字。不会儿工夫,潘贵抱着包主子要的东西:“大人,给您放哪?”
穆彰阿接过翻看着:“再多拿些纸张,这些太少。等下,你将这书和笔送与那年轻人。”
潘贵顿时惊大了眼睛:“这,这是要送给他的?”
“是,你亲自送去。”
“这……”
穆彰阿催促着:“愣着干吗,还不快去。”
“老爷,如果,他问起是谁送的?”
“你交与门房便是,就说他一个朋友送的。”
潘贵应声走出屋门:“老爷这是中的哪门子邪?我真是奇了大怪了。”
京城的冬,太阳也不敢轻易冒头,躲在厚厚的云层羞着脸。
国藩和李文安倒是玩得痛快,二人走出白云观,国藩摘下棉帽,抹了把额头浸出的汗。李文安看着国藩:“没看出来,小弟对道教如此有兴趣,与那道长谈天说地。”
“呵呵,偶尔偶尔,偶尔好奇!”国藩笑道。
“愚兄看你,倒像有备而来,临来前,定是备了不少功课吧?”
国藩感慨地点了点头:“人生太短,想学的东西实在太多。道家的修行与理学的修身,某些地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我在想,读书人若能将思想提升至道的境界,定是比死读书、读死书,更升华一层。”
李文安阔步走着:“兄弟,你才二十四岁,思想却比我还老成许多。”
“哪里哪里,玉川兄满腹经纶,岂是小弟可与比拟。”
李文安哈哈大笑:“你呀,还说自己不善言辞。”
国藩揽着李文安的肩:“最近,我越发地喜爱韩愈的文章,崇尚他的文风。诶,您饿了吗?不如,我们找个有米饭的小店,边吃边聊?”
“怎么,想吃米饭?”
国藩难为情地:“实不相瞒,我们会馆说是长沙会馆,可一日三餐,顿顿面食,吃得我满肚子胀气。”
李文安略微庆幸道:“哈,还是南北生活习惯不同,我是米面都能对付。”
“我们家乡很少吃面,哪怕盐水泡饭也好,现在想米饭,跟小孩子盼过年似的。”
二人说话间,走到一个饭店门前,李文安指着招牌:“诶?这不就是家饭馆?走走,今日我请你吃米饭,管你吃个够!”
国藩忙说:“我请大哥!”二人说笑着进了饭馆……
时已黄昏,只见会馆台阶上,国藩一手拿着串糖葫芦、另只手在叩门。
大爷走来开门,见是国藩:“哟!你可回来了。”国藩猛将藏在背后的糖葫芦拿出,顽童似的:“大爷,给您!”
“哟,你还给我买糖葫芦?”大爷拿着糖葫芦欣喜道。
“我吃了一个,蛮好吃的,就给大爷带了一个。”
“唉,你个穷学生,吃东西还想着大爷,大爷谢谢了。”
“大爷每天又是送水又是照顾,我还没说谢过您呢。”国藩说着要往屋回,门房忙叫住,“先别急着走。”
“有我信?”“不是信,是包裹,你朋友送给你的。来来,我拿给你。”
国藩疑惑地随大爷进了门房,大爷将一个丝绸包裹拿给国藩,国藩打眼一看:
“大爷,错了吧?这这,不像是我的。”
“怎么会错,那人说是涤生的朋友,这能有错?”
国藩捧着包裹纳闷:“一定是错了,您看,包裹皮还是绸缎的,我哪有这样尊贵的朋友。”
门房被国藩说得也疑惑起来:“明明说送给你的,该不会有错。要不,打开看看?看看里面是些什么东西。”
国藩打开包裹,见是书、笔、宣纸,“嗯?这就怪了?”
“这不就对了?这不都你们读书人用的?他不认识你,怎么会给你送这些东西?”
“不不,太奇怪了。”门房见国藩迟疑,便说,“也别怪不怪了,反正人家指明给你的你就收着。会馆总共住了五十几人,连名带号都在我这记着,就你叫涤生。”
“那,我就先收着,谢谢大爷,我先回屋了。”
“哎,等下水开了我给你送热水去。”
国藩进了房,再次将包裹打开,他拿起本朱子全集捧在心口,百思不解,到底会是谁呢?
雪.从腊月二十七就开始下,一直下到除夕仍没要停的样子。
门房大爷从会馆厨房、端着碗姜汤,来到国藩屋门前:“涤生,我给你送碗姜汤。”
国藩忙将身上披的被子撂在床上,走来掀开棉门帘。
“趁热喝了吧,伤风发发汗就会好。”大爷说。
国藩接过碗,“大爷您坐着。”
大爷说:“会馆中午会餐呢,我得去帮忙。你赶紧把姜汤喝了,等下准备吃年饭。”
国藩端着碗少气无力地:“大爷,会餐我就不去了,我头昏得厉害。”
“我告诉你,伤风可不能一直躺着,得让汗发出来,越躺越难受。你听大爷的没错。”
国藩闭着气将姜汤喝下,大爷接过碗:“你先歇着,等下,我再给你屋送些木炭过来。”大爷端着碗走去。
国藩又将被子裹在身上,双手抱着瓷壶,霎时,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国藩朝窗前紧走几步,凝视着窗外飞雪,几滴伤感的泪水,从他清瘦的面颊滑落了下来,他喃喃地吟道:
高嵋山下是侬家,岁岁年年斗物华。
老柏有情还忆我,夭桃无语自开花。
几回南国思红豆,曾记西风浣碧纱。
最是故园难忘处,待莺亭畔路三叉。
随着一阵踏雪声,门外一个雪人掀开了国藩的门帘,国藩回头一看:“玉川兄!”
李文安拍打着身上落雪,“涤生,走,到我那去,我准备了新年大餐!”
国藩百感交集地望着李文安,“我本想叫你来呢,可雪实在太大,雪都堆到了窗台。”
李文安说:“路面已被人清扫过了,走吧,外面我叫的有车。”
“唉,我伤风好几日了,不然,我踏着雪也要去请你。今天,我们会馆也会餐。”
“伤风,一个人窝在屋里更难受。这两天你干脆住在我那,大家好有个照应。咱俩也一起备备考。走吧,车在大门外等着呢。”李文安鼓动着。
国藩见盛情难却,便揣了几本书,随李文安去了。
三年一届的会试,是科举制度的中央考试,因设在春天,故又称春闱。各省举人及国子监监生皆可应考。会试分三场举行,三日一场,所试项目有:四书文、五言八韵诗、五经文以及策问。
考中者均称贡士,第一名称会元。会试后,贡士再由皇帝亲自御殿覆试、择优取为进士。殿试试期一天,依成绩分甲赐及第、出身、同出身,然后,释褐授官。会试每逢辰、戌、丑、未年,即乡试的次年举行。
道光十五年三月九日,全国数千名举子云集北京贡院,三场考试下来,国藩和李文安双双落榜……
家中收到国藩落榜的书信,爷爷开口道:“既然国藩有这个意思,我想,还是和孙媳妇商量一下。”
曾麟书说:“我也这么考虑。”
“这样,我去问问秉钰,看她什么意思。”江氏说着便出了客房。
正在卧房刺绣的秉钰,见婆母进来忙站起身。江氏笑着坐在秉钰身边:“啊,绣的什么?”
秉钰腼腆一笑:“国蕙妹妹就要出阁了,我给妹妹做件嫁衣。”
“哎哟,国蕙后年才出嫁呢。”江氏说。
“早早地做好准备着,我手慢。”
婆母看了看儿媳,欲言又止地:“国藩来信说,今年春闱没有中榜。”
“嗯,我知道。”
江氏难为情道:“国藩信中说,明年,皇太后六十大寿,朝廷会加设恩科。他考虑,来回一趟要花费许多银两,便想和家里商量,是否可以让他继续留在京城,边学习边等待明年的恩科。”
秉钰闻听,心情复杂地垂下了头。江氏看着秉钰的脸色:“爹让娘来问问你的意思。”
“国藩说得对,即使现在返乡,年底又要进京。与其把钱花在路上,不如让他在京多待上一年。以后,诸如此类的事,爹和娘做主便是,不必问我。”
“娘是想,国藩你们刚成亲,他便两次三番地出外读书。唉,真是委屈你了孩子。”
秉钰反倒安慰着婆母:“有娘和爹处处宠着,我哪里会有委屈。只是,娘心里不要太苦了,国藩大了,别总事事不放心他,一年,转眼也就到了。”
江氏拍了拍秉钰肩膀,慢慢站起身:“别太劳累自己,晚饭,娘做你最爱吃的竹笋炒腊肉,嗯?”
秉钰咬着唇点了点头,她见婆母走出屋,忙从枕头下面拿出国藩来信,她将信捂在心口,无尽的思念写在脸上……
国藩留京学习期间,文风也更趋向于韩愈。唐宋八大家之首的韩愈,主张学古,要在继承的基础上创新;扬弃前人语言,提炼当时的口语。文学上则反对魏晋以来的骈文,提倡古文,文以载道。
韩愈的古文众体兼备,无论政论、表奏、书启、赠序、杂说、人物传记乃至祭文、墓志,无不被国藩崇尚与折服。
不觉一年过去。奈何,道光十六年恩科,国藩与李文安再度落第。二好友只得惜别,各自返乡。
为节省剩余不多的银两,国藩决定取水路返乡。尽管道路曲折,但那是条回家最便宜的路。
国藩整理好行装,拎着行李走到房门口,他再次回头转回窗前,抚摸着陪他两年的书桌,心中说不出的留恋与酸楚。
门房大爷在门外叫着:“涤生,马车到了!”国藩拎起行李,难过地走出了屋。
国藩上了马车,与大爷作揖告别,“大爷,您老保重!”
大爷挥舞着布满青筋的老手,衣袖沾着眼泪:“涤生,路上保重!两年后,大爷还在这里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