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和珅陪太上皇在御花园散步,绕过假山,穿过百花园,通往观雁亭的长长幽径上落了厚厚一层金秋叶,叶子在阳光照耀下泛着金光,美如幻境。
太上皇踩在落叶上发出吱吱嗦嗦响声。
和珅正要斥责宫役没及时扫去落叶,挡了太上皇的路。
太上皇摆手,“诶,这落叶多好看,腐烂前不要扫去。”
和珅立刻哈腰奉笑道:“可不是,这金灿灿一条路,难道不像是上天专为圣上铺的金地毯吗?”
太上皇斜他一眼哼了声愉快的笑,“你这两片嘴唇,人话鬼话都能吐,难怪连蛮夷也好与你交谈!”
和珅立刻假意惶恐下跪,道:“奴才……”
在他作势要掌自己嘴巴前,太上皇一挥手,“起来吧,没人不爱听漂亮话。”
两人正演“双簧”,这时一公公手攥一报飞步跑来跪下报,“四川总督有六百里加急送来奏报军机大臣!”
和珅接过报,展开与太上皇一同阅览……
又是天理教叛乱急报,太上皇蹙了蹙眉,挥手对和珅道:“坚壁清野吧,定要平定乱匪,你先去处理吧。”
和珅去了,只留乐儿随他继续在铺满枫叶的小径散步。
太上皇抬首负背,眼望前方道:“这小路两旁两排树正好一百米长,额娘说是我出生满百日时皇爷爷所赏赐。小时候,额娘常带我来给小树浇水。我八岁生辰时,小树苗已经高过屋檐,秋天也落满地金叶,我拉着额娘来这玩,要宫女们把叶子堆成堆,我钻到里面藏起让她们找。为彰显我机灵,宫女总假装找不到我,事实上我都快被树叶闷死了,希望她们快点找到我。最后还是额娘见我长时间在树叶堆下没动静,急忙伸手探入树叶拽我,我不忘显示本身机智,不是被找到而是主动出来,抱起叶子往天上抛,片片金叶散开飞落,宫女们又拍掌,有的说‘仙女散花’;有的说‘鸣礼炮,散礼花啰‘;只有额娘急忙拍去挂我眉梢头脸上的尘土树叶,责备道‘当心扬起的沙粒落进眼睛……’。”
乐儿倾听不语。
太上皇继续道:“那些宫女与朝廷上的臣工一样,为了讨好我,只说我爱听的奉承话。”
“正如太上皇所言,人都爱听漂亮话。可惜那些人说的是奉承话还是真话,太上皇心如明镜。”
太上皇话锋一转道:“你心里怨恨我还没替你养母伸冤吧?”
“奴婢不敢怨恨太上皇,但若连圣上也不能替冤死的百姓主持公道,天下还有多少冤屈与不公?”
“嗯,那你认为和珅该杀吗?”
乐烛思忖道:“奴婢不懂朝政,但有句心里话不知该不该说?”
“这里只有你和我,一个老人和一个小姑娘闲话,你说吧?”
“奴婢以为皇上多次弹劾和大人,不是单纯出于个人怨恨。和大人财力之巨,势力之大,掌控朝廷政事之多,收买的官员之广,而皇上新登基,若不是如今有太上皇训政和辅佐,恐怕很难撼动或驯用受太上皇荣宠的和大人。”
太上皇思索点头,“嗯,在忠臣眼里和珅贪腐无度,权侵朝野,悖妄专擅,不可一世,罪大恶极,於法实无丝毫可贷,按大清律例,将和珅凌迟处死也不为过。但,”太上皇顿了顿道:“贪腐却无能的官员死不足惜,可和珅——他很有用。”
这话让乐儿想起那日看了多完颜大人收集到的许多铁证,满怀信心认定太上皇一定会立刻治和珅、福康安家人、付瑶蒲和苏广图死罪。但完颜大人却说了一席话,泼了她一头冷水。
当时完颜大人分析道:
第一,和珅,当年英夷贡使团来访,已有钦差大臣和礼部尚书接待使团。可太上皇还又特别任命和珅为首相前去接见“贡团”并进行多次谈判。事后贡使团首领对太上皇当面称赞和珅是一名真正出色的成熟的政治家、经商天才……他将为两国关系走向起关键作用……太上皇听后内心隐约有些预见,可内心抗拒继续与这些蛮夷打交道。但和珅在太上皇心中的重要性明显又加升了。太上皇称赞和珅思维敏捷、才智过人,博学多知,政务娴熟。而且记忆超群,通晓汉、满、蒙、藏多门语言,受命接待使团后,短时间内就学会了基本交流所需的夷语,这样的人才在当今朝廷难寻第二个。
也许太上皇心中已给和珅定位,若那些蛮夷敢来犯大清,和珅是最有能力应对蛮夷的重臣之一。所以,明知和珅贪腐,太上皇依旧知其短还宠其人。
故太上皇不会杀和珅!
第二,福康安,固然他当面“轻蔑”英夷船炮、毫无军备升级计划是出于掩盖其亲系在多省贪腐蚀空的国防银钱;他任职闽浙总督时包庇漳州贪腐大案涉案亲系;他纵容派往各地方办事的家人、家奴、部下等关系户骄横跋扈、滋事扰民、搜刮民脂民膏。途经过每一城乡,就像蝗虫掠过麦田,叫沿路百姓苦不堪言。
家奴还仗着主人的权势,所经之处,动辄向地方官员要钱,明码标价卖官职,把主人权利与白银一样上市交易。
家奴仗主人权势勒索沿途富商也就算了,连他家的轿夫、伙夫、护院走在街上也顺手牵走摊主或百姓的东西不付钱,不给就硬抢,反抗就打。
福康安的家奴最爱到岭南办事,他们深知岭南沿海有富裕的丝绸商、茶商,尤其是富可敌国的广州行商。每到广州都毫不掩饰开价向行商收索几个月的旅费住宿费,少则十几万两白银,多则上百万两。除白银和花边钱外,还列出洋货清单,要求十三行行商给他们免费置办并送往京师。
当然,隔三岔五到广州城“办事”的京官家奴,不止福康安的家奴,还有和珅家的、侯爷家的、贝勒家的、王爷家的等等,广州行商对他们是畏惧又无奈。
完颜大人所查实后,直言不讳愤怒道:“福康安气势薰灼,威行海内,依仗殊宠踞功自傲,带兵期间用度奢靡,毫无节制,还以犒军为名,不断向地方勒索金银财物,赃货狼藉,导致军伍腐败。兵不习武,械不保养,甚至清兵吃空饷成了常态。国家拨给购置和铸造武器的军费像一只肥羊,最先拿到的撕去大半上肉,往下官员经手的各撕一块,落实到工匠仅剩骨头残渣,结果铸造的兵器劣之又劣,有的地方军队甚至连骨头残渣也吞入私囊,然后以卫国卫家的高尚口号再向当地商人或百姓征收军税。”
但以上这些罪状,均以福康安家奴名义所为,没有一桩直接扯上福康安本人。
就连苏广图还在漳州任县长时,借福康安援助救灾之借口,为讨好他,向百姓索来价值几十万两白银的上好木材作礼赠送,也是家奴收下。最后因福安康调用湖北漕粮船运木材上京,被政敌和珅抓个人赃俱获,才不得不算到福康安头上。
福康安骁勇善战、忠君爱国,一生战功赫赫,累封一等嘉勇郡王。并且已于两年前在战场上殉国。即使罪状铁证摆在面前,太上皇也不会打自己的脸,对已殉国的福将军及其族人治罪。
第三,付瑶蒲,当年任职福建巡抚时贪腐渎职,纵容夫人乌拉那氏家族在福建横行霸道,与泉州将军对立斗争。两派均不顾民生潦倒,饥民遍地,只争权夺势和中饱私囊,致管辖区亏空钜款,后又在海盗猖獗、暴动连连、天灾人祸之时勾结苏广图,让苏广图以赈灾为由,利用与尹颂的莫逆之交,煽情诓骗尹颂挪用招待款去填补漳州亏空。然而他与太上皇有远亲关系,夫人乌拉那氏又是出身爱新觉罗家族亲系,如今他收养的已故亲兄弟的女儿灵巧又是太上皇的后宫妃嫔。
顾及复杂的姻亲关系,太上皇大概率不会治罪于付瑶蒲!
第四,苏广图,他恐怕是现世报最快的人。既然以上三个人都不治罪,总要推一个人上刑场,替这些人去死,好让那些罪有责任人,让太上皇向众臣和百姓有个交代,以平息众怒安抚民心。可想而知,他们一定推苏广图上刑场。
最后完颜大人还强调说:在太上皇心目中,和珅、福康安、付瑶蒲虽敛财无度、生活奢靡,但都忠心耿耿。古往今来,功臣爱银子比功臣爱权利更让皇帝放心。只要功臣不谋反篡位,其他刑事罪均可以赦免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