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想,高弘德越懊恼。
换作哪怕只是晋王的杨广,他敢如此放肆吗?不敢。
不过仰仗宗主一贯以来的包容。
高弘德二话不说,跪地稽首:“属下知错。”
高弘德这一跪,他身后的杨虚彦不得不随之跪倒,伏身贴地面。
侯希白左右看看,若有所思的奚宗主不知为何,像是神龛上无悲无喜的神佛。完全身不由己,侯希白缓缓跪下。
终于把脑袋从大海碗拔出来的王叁,面无表情,眼神冷得像块寒冰,审视着从前的老师高弘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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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过神来的奚宗主:……
瞠目结舌有木有?
高弘德刚才气息突然变得激烈,周身血液一股脑往他那颗脑袋汹涌而去。有那么一瞬,奚宗主很担心这头尽心尽力的牛马脑溢血。
半晌,反应过来后的奚宗主感叹万千:“看不出来啊高总管,您阴阳怪气居然是一把好手。”
奚宗主没好气:“起来吧,跪着像什么样子,还连带虚彦和小猴子。稍微感叹一句,你就如临大敌。本座再没那个心气,也从不半途而废。”
奚宗主一贯有话直说,避免属下多思多想,节省沟通成本。
“这么多人跟随本座谋前程,难道看着你们变成一盘散沙?看着边民再度陷入战乱?突厥可一直虎视眈眈!”
“咚咚咚”三声,高弘德磕完头依然不起身,他坚持问:“那宗主方才何意?”
奚宗主:……
怎么死心眼成这样呢?
“只是一种假设。当初我和方姨没在草原瞎晃荡,没遇到你们……边城今年会不会发生饥荒?”
高弘德不假思索回答:“只要踏入中原,以宗主心性,绝做不到无视百姓困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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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静下来的高弘德,终于发现他的理解存在极大偏差。
奚宗主说假设,那就真的是假设,不存在试探。
略作思考,高弘德试图顺着奚宗主思路,解释道:“开皇十四年五月辛酉,京师地震。八月辛未,关中大旱。人多饥乏。”
从前的高弘德没觉得有任何问题,只有追随奚宗主日久,回忆过往才越发惊觉其间的讽刺。
只听高弘德平静道:“文帝遣左右取来百姓所食豆屑杂糠,流涕以示群臣……愧疚之下,决定不御酒肉为期一月。”
“随后文帝东拜泰山,遭遇大量难民。上敕斥候,不得驱逼难民。路况不好时,上遣左右扶助之。”
眼见宗主脸色越来越诡异,高弘德嘴角越扬越高。
“宗主反应不过来对不对?为什么天下大旱,上到皇帝下到文武百官,还有兴致东游,而不是第一时间赈灾?”
曾经混迹朝堂就是这点好,扒那些人老脸信手拈来。
“开皇十二年,有司上言库藏皆满,为储藏各地运回京师的租调,不得不新建府库。”
“宗主,您眼睛不用睁这般大。我知道您震惊,想质问……既然粮食充足,为什么不开仓放粮?”
高弘德毫无起伏的语气,迫使身后的杨虚彦无处遁形。
高弘德微笑,“开皇十八年,山东频年霖雨,八州皆困水灾,百姓多沉溺。上允开仓赈给,前后用谷五百余石。”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是杨素为文献皇后修陵寝,上赐田三十顷,绢万段,米万石,金钵一,实以金,银钵一,实以珠,并绫锦五百段。”
高弘德道:“宗主,您不用震惊得脸部扭曲,您没理解错。修陵寝的赏赐仅米一项既有万石;八州百姓受灾,文帝亲自批准开仓放粮五百余石。”
高弘德侧目,不着痕迹瞥了一眼伏倒在地,一动不动的杨虚彦。
话题终于回到奚宗主的假设,“如果没有宗主,属下是早死在了草原。边民么,大业十一年过后,百姓无所依,朝廷更没有开仓放粮的先例。”
“没有宗主,突厥必然无数次寇边,熬到今年,百姓还有什么?边郡饥荒?那都是轻的!”
奚宗主:……这么说来,很有些道理啊。
史书上这两年的记载很简短,“突厥数寇北边。”
短短六个字,多少百姓血泪?
所以——她脑子那点残存的可怜史料,也许还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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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还跪着?起来啊。”
高弘德这才拱手后缓慢起身。
身后的杨虚彦不知为何,也许奚宗主方才的难以置信太过生动,他默默嗑了三个头,才随后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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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另外一边慢吞吞重新站立的侯希白:说真的宗主,您能改个称呼吗?小猴子?这辈子没这么无语过。
侯希白只敢心中吐槽,师父石之轩威严极甚,可侯希白更多是惧。对宗主,侯希白自知格格不入,可打心底的敬。
不仅仅因为奚宗主武功深不可测。
侯希白游历天下,见多识广,他曾根深蒂固认定底下民众麻木且愚昧,朽木不可雕。等到了边城,入眼所见,边民的鲜活与生动,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一切的改变,来自奚宗主。
别管侯希白多不适应奚宗主各种直白到粗犷的行事作风,他只知道,那不过是他没有宗主的境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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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希白默默站到一边,垂下眼皮。
第一眼见奚宗主,侯希白惊为天人。
宗主长相不那么精致,更显大气。周身气韵哪怕师妃暄多有不如,一言一行恍若暗合天地自然,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那时候,侯希白差点顾不上师命。乍一见右手蠢蠢欲动,只想当场为奚宗主画上一幅人物肖像图。
侯希白现今,那是泪往心里流。
他哪里知道,奚宗主整日整日念叨不是地里的收成,就是老百姓碗里有没有多块肉,再不就是百姓每户食盐几何,食油几许。
每日一问,商队的瓷器、琉璃和糖卖到了哪里?再不就是惦记跋锋寒在高昌和当地百姓签订白叠子种植的一应事宜。
私盐买卖奚宗主也能嘱咐一二。
另有兵工厂、纺织作坊、豆腐作坊等集体单位,奚宗主每日问询,时不时造访。
除此以外,奚宗主最耗费精力的地方是军营和马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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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短一个月,侯希白跟随奚宗主下过地,施过肥,在军营训练场滚过泥地,在牧场打过木头桩。
至少十年以内,侯希白不敢画画,他是如此腌臜,不配提画笔。
曾经折扇不离手的多情公子,如今改为笔不离手,因为……他担任奚宗主秘书。
说起来无人敢信,刚来边城的那场考试,连考三场,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侯希白,成绩垫底,宋师道妹妹宋玉致都比他强点。
绾绾、宋玉致已经外放成为公社书记的副手,只有他,不得不和杨虚彦一道,接受持续的思想改造。
嗯,思想改造,奚宗主如此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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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高昌返回的跋锋寒,闯进办公场地,卷起一阵狂风。
“宗主,边城来了高手对不对?跋锋寒不要今次奖金,申请约战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