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讲经的时候,皇上怒气冲冲闯进来,说起了今日朝堂之事。”元煊饶有兴致地瞧着穆望脸上的神色变幻,如同猫在把玩掌中的可怜老鼠。
穆望神色一怔,没承想她就这么轻轻放过了前头的事儿。
他做得谨慎,只是抄写下来,但延盛也心细如发,定然是那时就察觉了,却到现在跟他摊牌,定然是默许了。
为着什么?
元煊草草起了个引子,知道他探听不到宣光殿的消息,皇帝也不会对着他漏什么风声,便继续开口,进一步将这进退两难的人引入穷巷。
“如今京中你查不了,旨意也颁下来了,凉州那边佛寺的事儿,不是还没提吗?你想不想要整治下去,想好了同我讲。”
她说完,带着安慧继续往内院走。
安慧在后面听得心里打鼓,不明白为什么长公主还要帮驸马继续查,这事儿不是已经了结了吗?驸马不是和长公主不和,还偷拿了她给长公主的凉州佛寺证据吗?
穆望已经抢先一步跟了上去,“延盛,你说的凉州之事,还能如何?”
元煊回头看了他一眼,就那么一眼,穆望留在了原地,自嘲一笑。
他还是那个年长几岁却被太子牵着鼻子走的侍读。
初时他只当陪太子读书,太子并不是乾纲独断的人,桩桩件件都会问过众人的主意,看着像是另一个皇帝,但每次事情结束,一帮人回过味儿,才发觉太子什么都不说,就喜欢引着叫人替她说。
这还是他祖父平原王私下点他,他才惊觉的。
太子少年老成,大部分时候听四辅的教导,虽说朝中能臣被先帝杀得不剩几个,可留下来的都是最懂计谋的老狐狸,太子日复一日长起来,明面上是丹曦,内里是暗河,不动声色就叫人投进去溺了水。
崔松萝说得没错,他是真有些怕元延盛。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想叫暗流涌向谁,又吞没谁。
“延盛,一道用膳吗?”穆望想得很明白,他这条落水狗,哪怕是被元煊踹下沟里的,如今也只能老老实实等着岸上的殿下伸手拉他一把。
元煊笑了笑,“可。”
两人心平气和面对面用着午膳,两张桌子,菜式一样简素。
侍从上来给二人上酒,元煊看了一眼,没动,倒是穆望端起来仰头饮进了,转脸儿冲元煊一笑。
穆望这会儿彻底回过味儿来,最开始他要查的只是京都佛寺的事儿,在元煊屋子里看到了凉州的京控诉状,看到了那五十条正儿八经直接被逼死的人命,才起了将事情捅出来的心思。
京郊外冻死再多的平民百姓,那也不能就都归在僧只律上,本就是个欠年,还不上僧只粟只不过是压死人的一根稻草而已。
若不是血淋淋直截了当的人命,上头不会认,也不会查。
不是他穆望要去查凉州事,是她元延盛要他穆望查。
而太后叫写的诏书里,也没有一个字提过凉州,所以元延盛才说他还可以抓着凉州做文章。
“延盛,你到底想要查什么,也给我个准信儿,你要我咬人,也叫我知道咬的是什么人?”
穆望这会儿可谓是亲近人掏心窝子般谈话了。
元煊低头笑笑,“不过薄酒一杯,子彰就说醉话了?”
她不肯松口,是觉得穆望着实长进些了,居然猜到是她给他设的套了,一时拿不准他到底猜到什么程度,等着他的后话。
“凉州里到底还有什么东西?叫你得知我在查京寺的时候引我去凉州?”
穆子彰眼底还带着血丝,他生得不是时下小女郎喜欢的柔美形貌,很有些没汉化以前部族子弟的模样,高鼻深目,面上稍带寒霜就是阴戾的狼,直勾勾盯着眼前扔一块肉就将他耍的团团转的人。
元煊要是怕狼伤人就不会这般用他了,她听着这句,就知道穆望只看到了凉州这桩事,压根没想到从崔松萝那儿就是她做的局。
她端起酒杯,食指轻弹,一声脆响,笑吟吟看向了穆望,吐出两个字,“帝师。”
穆望实在是有些头昏,他和元延盛从成婚起就隔着一层,比原先还要远些,这会儿一杯酒下肚,本就困顿的脑子就更困顿了,方才吐露出那一句来,如今听见这一句,人又吓清醒了。
他瞪大眼睛,知道元煊说的是谁。
这次闹出事来的僧只律,就是这位高僧拟定的,为的就是叫寺庙能够独立发展,他就是凉州人士,在卸任沙门统之后就归隐凉州专心译经研修佛法了。
如今只怕都八十多了,也不知人还在不在了,就是在,那些事还能是这位高僧犯下的?
元煊笑了笑,帝师定下的僧只律,本身是出于好意,为了不让百姓没种子春耕,方才允许寺庙按定息借贷,可法律颁布是一回事,施行起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以为帝师在凉州,凉州一群军户就都充作了僧只户,帝师如今只怕早死了,才叫凉州的寺庙彻底抛却了敬畏之心,而凉州寺庙如此胆大包天,背后必定有旁人。
“我只说一句,你道那些人为什么要离乡服役?佛寺能服什么役?”
这事儿穆望自然知道,“庄浪石窟?”
太后自掌权以来就大兴土木,龙门石窟和永宁寺都是大手笔,凉州是帝师的故乡,人人笃信佛教,佛寺中人为了兴建石窟,将那些僧只户牵去开凿,这才有了五十人投河自尽的惨案。
他不光知道,还掌握着供词,所以才想要深查,往上摸到太后一党。
元煊微微举杯,仰头饮尽了。
穆望知道自己方向找对了,跟着饮了一杯,顺着说了下去,“石窟是老开国侯还在当泾州刺史开凿的,现如今是承袭了他爵位的小儿子奚安邦在督工。”
大周,帝室十姓,奚家就是当中的第七等,属宗室,往后才是勋贵八姓,位尽王公。[1]
正经说起来,奚安邦虽然跟穆望元延盛差了些岁数,却还算是同辈分的。
“他阿爷死得邪性,是应了谶死的,他一家子为着这个,格外信佛,按理说不像能干出逼死人的事儿的。”穆望这会儿渐渐放开了,倒是能和元煊按着从前君臣兄弟一般相处说话了。
他挥开仆人上前斟酒的手,歪了一会儿,他心里虽然狐疑,但知道元煊点出来的必有深意,思索了一会儿,“难不成他……”
“老开国侯战功赫赫,一生忠勇,可是为着太后母子死的。”元煊接了话,全了他的想法。
穆望那时候年纪小,不在那宴会上。
可元煊在,老开国侯生性骁勇,那时候宴上为了解救被囚的太后和皇帝,在百官献舞的时候,跳了力士舞,冲着太后瞠目颔首,以表要杀了分囚他们母子二人的权臣。
等宴后,太后和皇帝想要一处待着说说话,被当时总揽朝政的大臣阻拦,老开国侯暴起,抽了儿子的千牛刀,斩杀了其中一个奸佞,却被另一人囚下,第二日就绞杀在了闹市口。
元煊至今都记得一刀下去,刀光血影,迸溅出去滋啦啦有声响,满室都是惨惨的红,血热乎着,人头落地,她眼睫上都挂着血,眨眨眼睛,看人都带着猩红的光。
阿爷死了,大儿也坐了罪,等到太后重新临朝,方给他们平了反,追封了开国侯,大儿子已经不成了,只有这个小儿子袭了爵位。
元煊想到那一日的乱象,自己抿了半盏酒,笑了一声,视线边上又是一片赤影儿。
她抬了抬酒杯,向天上一敬,转脸睨穆望,等着他的下文。
“难怪太后得势,抬了奚家一手,二儿子封爵小儿子袭爵,”穆望拣了菜,推敲半晌,也去瞧她,龇牙一笑,还是少年时一道偷喝酒的模样。
“奚安邦如今又不在中枢,不是京官,便是一方大员,再怎么烧,也烧不到上头去。”
他倏然低了嗓,两桌摆得近,往前一挪,语调柔缓,视线却锋锐,“延盛,我不傻,我是皇帝亲信,与那郑严一党是不死不休了,你要用我的手压他们,也得叫我知道,顺着奚家,烧的是哪一个裙带?”
————
[1]《魏书·官氏志》帝姓十,是鲜卑部落的习惯,可以算作皇帝的宗族,“凡与帝室为十姓。百世不通婚”,勋臣八姓,是除了皇族以外的鲜卑望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