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终于彻底褪了色,显出一片浮浅的青。
地牢之中,元煊也伸了手,“布。”
这回兰沉终于有了帕子递上。
她慢条斯理擦着手,指头上的丝绸一个个被蹭掉,露出纵横的细小结痂。
元煊接过口供,点点头,“腊月二十,你下值后,和几个今日救驾的兄弟赴约去京中酒楼里喝酒,里头的掌柜嘴还挺紧,你不肯说究竟是谁请你的,听说你和城阳王世子手下的亲兵来往紧密,腊月二十八,你和旁人喝酒,醉酒之后说元日必得大功。”
“元日大朝会,你救驾得了大功,这本也不算什么,你可以说是碰巧,可你的妻儿在腊月二十四这天就回了城外的娘家。”
“我倒是不知道,竟有腊月底不操持过年,直接回了娘家的,你也别说什么负气回家,我们的人在你妻子娘家找出了两块金子,还有一张幽州的房契。”
元煊往胡椅上一坐,“在洛阳城好好的,怎么要去北方?”
“想见见你的妻儿吗?”
她的脸色在火光下一明一灭,一双眼睛里烛火飘摇,语气都轻飘飘的,可就跟地牢里无处不在的凉意,将人岌岌可危的理智冻得一寸寸消弭。
“我说!我说!的确是世子手下的亲兵,还有,还有个人,说是,城阳王府的一个管事,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只知道管他叫罗管事。”
元煊满意地笑了笑,抬手添上笔墨,头也不抬,“把人抬下去吧。”
“去把那个罗管事请进来,悄悄儿的,别惊动了城阳王。”
元煊说完,贺从开始汇报,“长公主,年礼这事儿审出来了,送礼的的确是广阳王府的一个管事,但……到底广阳王府只剩下了妇人,我们要是找人查问不太好,所以去查了查广阳王府的库房账簿。”
“没有这个礼物送出的记录。”贺从小心翼翼看了一眼闭着眼睛不知是否还在听的长公主,“您知道的,广阳王府一出征,王妃就小心谨慎,几乎不与个人往来,只一心抄经念佛。”
元煊没睁眼,只开了口,“拿下那管事了吗?让鹿偈把那把弓也拿出来,查查这把弓,若是作为礼物送人,这弓不算太过贵重,倒像是惯常使用的。”
当初她以为是广阳王不想受惠,但想想他们最后一面,广阳王对自己还能抱怨几句,显然态度有所软化,再送那样一把弓,就有些奇怪了。
贺从点头,“拿下了,正在审问,那厮虽然和城阳王府没关系,可他的填房,却是宫里放出来的一位宫女。”
大周上位者,为彰显仁慈,会不定期地释放大龄宫女出宫,配给鳏民,元煊只觉得是作孽。
元煊默然片刻,方开口,“来京中才几年就站稳了脚跟,倒是不凡。”
这说的就是綦嫔了。
贺从也了然,顺着说道,“所以我查了查那位填房在宫中时在哪个宫里服侍,发现此人却与綦嫔毫无关联,倒是曾经在尝食监中。”
太后宠臣郑嘉是尝食典御,那宫女认识的是郑嘉,那么很大可能,是城阳王布下的眼线。
那张弓和安排侍卫救驾之事,看来都是城阳王府的手笔,而郑嘉明知太后行刺却没有第一时间跟上,或许也是怕太后疑心过重,惹火上身。
而设计刺杀的幕后之人,却迟迟没找到任何直接线索,她心里还打算在綦嫔身上下下功夫。
元煊睁开眼睛,看向贺从,“还差一环。”
“羽林之乱的军户之家,真的一点东西都没有吗?这群救驾的倒是和城阳王府的人有牵连,不管如何遮掩,总能查到收受的好处,这群刺杀的是抱着必死之心的,他们就这么恨太后?”
“都是光棍一条,谁,值得他们这么卖命。”
元煊皱着眉头,却一时找不出那根将一切串联起来的丝。
熬了一宿,她干脆起身,“你去松清商会的酒楼,跟他们说,要你们今日上值人数的早膳,送到明镜府。”
她刚说完,有守在地牢里的侯官笑了,“外头好像还真有人来给咱们送早膳了。”
元煊怔了一下,抬脚大步走了出去,清晨的凉气儿扑面而来,冻得人鼻腔生疼,地牢森冷,但空气污浊混闷,这么一激,也清醒了。
那一群人中,崔松萝套着皮裘,整个人都圆滚滚的,正笨拙指挥人放下装着早膳的桶和锅。
她有公主府和九品家令的鱼符,能顺利进来元煊倒是不意外。
“不是冬日早上老贪睡不肯起来,怎么这么早?”元煊是知道崔松萝找她议事和遣人汇报都是在下午。
崔松萝仰头,见着元煊,一下倒是有些发愣。
来人一身重色翟衣,冠发梳得整洁干净,和往日的散漫全然不同,瞧着似乎一夜没合眼,眼下是浓重的倦怠青翳。
她冲崔松萝招招手,崔松萝赶紧跑了过去。
元煊抬手按着太阳穴,广袖沉重垂坠在身前,太阳初生的光芒将金线织就的忍冬纹照得熠熠生辉,“这个时候大家都门扉紧闭,不敢冒头,大清早的,怎么还亲自来了。”
崔松萝也是一夜没睡好,原本她正热热闹闹地和人一道团年,正在研究能不能做个纸牌出来,街市上就禁严了,偏偏什么消息都没传出来,她担忧事情还是发生了,夜里找人去公主府探一探,刚好撞上了鹿偈,知道了长公主没出事,但在明镜府忙。
那件事虽然没成,可崔松萝还是有些担心,早早爬起来赶到明镜府,见着元煊这模样,却还心里打鼓,勉强挤出一个笑,“天大地大吃饭最大,鹿偈说你一夜都在忙碌,睡不饱,总要吃饱呀,顺便来看看有事儿没。”
要真有事儿,那就当是送牢饭。
“宫里……到底出什么事儿了?”她小心问道。
元煊看了崔松萝一眼,“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先陪我用膳吧。”
她找了个僻静的屋子,进去和崔松萝用膳,轻描淡写把事情说了,眼见崔松萝神色中的惊异,她一手端着汤羹,垂眸轻飘飘问了一句,“你怎么知道綦嫔有异的。”
崔松萝心里咯噔一下,在心中权衡良久,她是知道长公主没那么相信玄学,贸然说什么预知和神谕,只怕下一瞬间进地牢的就是她。
可她还是想要给她送这么个信,她不想元煊败得这么早。
在原有的剧情里,根本就没有刺杀之事,綦嫔的计谋很顺利,皇帝顺势赐了贵妾,可现在却全然不一样。
或者说,从一开始就不一样了,原来元煊大闹松清商会的商铺,她进宫第一天就没有被授予女侍中的职位,之后更没有什么围猎,什么广阳王。
她迷茫地看着眼前的元煊,说出了原本想好的说辞,“因为宫内有人来过我的铺子,瞧着像是个宦官,说是想要大量采买,约我详谈,我几近探访,得知似乎是宫中綦嫔的,我总觉得她不怀好意。”
这事儿是真的,但她没本事查出来这人到底是不是綦嫔的。
她纯靠猜。
元煊若有所思,继续用膳,暂且卸了戒心,“以后有这种事,可以立刻告诉我,我的人手总比你的强,那人叫什么?”
崔松萝挠挠头,“我还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姓朱。”
元煊放下手中汤匙,起身招呼人,“去查查出宫采买的宦官名录,尤其綦嫔宫里的。”
她转身回去,囫囵吃完东西,转身叮嘱崔松萝,“你先待在明镜府,别回去,你是我的人,在外难免被针对。”
崔松萝松了一口气,暗自庆幸,还好她机智,终于顺利过关,却没瞧见门口的人定定瞧着她,神色莫测。
明镜府查宫内速度更快,等到日头跳出来,人已经回来了。
“殿下,人查到了,这个小黄门朱力出宫,每次都会去一个商铺,售卖的都是从北地流通来的各色货物,还有波斯商人互市来的东西,我们觉得不对,把人带回来了,店内小厮说,他们正月里掌柜的就准备好了再去北边,可北边在打仗,哪能冒风险去淘换东西。”
元煊就垂脚坐在胡床上,听到这里,抬起脸,显出十分的笑意来。
终于抓到了。
北边,那就是綦嫔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