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痴长你许多,在东宫时也曾跟着你领兵平乱,见过你平乱兴天下的少年雄心,谁知回来没有几日,就收到你一封义绝信。”
“自东宫倾覆以来,我也再不能触碰军权,只以为你再不是那个我看着长大的少年君主,家中叫我带着金银钱财求你,我虽不愿,却也走投无路。”
“我能坐至廷尉卿,也不过是因为我性子耿直,旁人叫我铁面判官,我却知道这世道,哪来的真直臣,不过虚名而已。”
他苦笑一声,“延盛,乱世将至,朝廷一团糟乱,我审判得了天下刑案,洛阳城内的污糟却一点都不敢碰,你在污浊中行走,我却当你忘了初心,是我长孙行太过荒谬,今日一见,方知你还是你。”
“今日是我辱了你,是我的不是,若此事有了个结果,我长孙一家,承你的情,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长孙冀是长孙家如今的支柱,这一行不光是长孙冀,连带着他的三个儿子都在军中,满门忠烈,生死不知,长孙家在朝中为官的,也只剩下了长孙行一个。
要不是走投无路,都问了一圈,也不会求到元煊这里。
元煊只笑了一声,“子彦如此,我倒像是挟恩图报之辈了。”
长孙行再度拱手,“臣,如今已明殿下之心。”
他不再多说,如今长孙家行至绝境,自听闻宫中传出的兵败消息之后,他已经将洛阳城过半府邸都造访了一圈,大多还因为元日之时战战兢兢,闭门谢客,就算相交好的人家开了门,也只是苦心劝慰他节哀,莫要出头,此事涉及广阳王谋反,他们不能表态,更无人敢再打探内里情形。
偌大的城里,他一直走,一直走,佛寺林立,却也没能保佑得了前线的将士,满城富贵,也无人能伸出救济乱世的手。
分明已经开春了,可洛阳街道上,灌满了北面吹来的寒风,寒到了人的骨子里。
热血已凉,可心里的火却越烧越旺。
贺从 从宫内传来消息,太后有意再择将领,去北地平乱。
元煊与长孙行一道进宫,一人前往皇帝的太极殿,一人走向了宣光殿。
太后并不在意长孙家究竟是死是活,眼下广阳王比北边的叛乱军更成了心腹大患。
元煊要向太后谏言,这是一场豪赌。
就算赌赢了,她也不再是太后最得心应手的刀了,她的刀尖所向,非太后所指。
但她会赢得朝中为数不多的两个好将领的忠心与中军的大半兵权。
人,总要做些,看着不算聪明的事。
甫一进去,严伯安就已经在殿内了,殿内依旧极热,他身上还穿着冬日官袍,满头大汗,却依旧在奋笔疾书。
“怎么这会儿过来了?”太后有些意外。
元煊垂首,呈上河间王和驿站之人的供状,“孙女不想祖母被欺骗,所以在问清真相之后,特来觐见。”
严伯安的手一顿,看向了殿中跪着的黑色身影。
“今日城阳王急报长孙都督全军覆没之事,实乃年前的军报,而非年后的军报,城阳王不知为何,非要混淆视听,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北地遥远,此事我亦有错,侯官自北地归来至广阳王到前线,尚有一段时日,这段时日里,长孙都督带领的大军很可能已经遇难,河间王入京时隐瞒不报,我们侯官亦未曾详探前线战况,致使河间王一案奏报不明,是孙女失职。”
“还请,祖母允我将功赎罪,遣人去北地查明此案并广阳王谋逆一案。”
“当初我因一时之气,叫太后将广阳王送至前线,反倒放虎归山,酿成大祸,如今广阳王谋逆,唯有立时诛杀反臣,方能解我心头之恨,给祖母一个交代。”
元煊来之前反复打了腹稿,此刻言辞哽咽,像是悔极了,也恨极了,“还请祖母宽恕我的罪过,让孙女戴罪立功吧。”
这一番作态让严伯安惊呆了,看似请罪,实则揽差,揽差就是揽权,难怪长公主回来三个月就一跃成了太后的心腹,这本事,他都自愧弗如。
太后看了供状,皱起了眉头,“城阳王……死性不改!”
话说得重,却没有太多要追责意味。
她自然知道元煊绝不是弄虚作假的人,贺从是她提拔的心腹,元煊带着他们查案之后,贺从还会事无巨细汇报一遍元煊的举动,她用元煊,就是因为元煊对自己毫无欺瞒,也是有本事的。
但有一点不好,她清楚这个孙女自幼是按储君的标准教导,心里还装着清明盛世的谋划,杀人查案可以,但敛财结党,不算好本事。
“这瞒报军机,混淆视听之事先搁一边,广阳王谋反是大事,”太后说完,起身牵起元煊,将她带往内室,“我已命章武王率军继续北上平叛,整顿中军需要时间,这期间我准你去查。”
一入内室,幔帐在身后落下,太后才执着孙女的手说道,“只是灯奴儿,你要知道,有时候真相并没有那么重要。”
元煊只觉得一剑扎入泥泞中,拔不出来,却梗在肺腑,她强忍着,丝毫不露异样,“孙女受教。”
太后抬举章武王,是城阳王的后备,如今宗室之内,必须抬起一人与扶持皇帝的宗室相抗衡。
城阳王如今顶在最前面,就算再作孽,太后也不会妄动。
“只是,太后可知长孙一家父子四人都在前线,如今生死不明,长孙一家也算宗室十姓,咱们不能让跟着平天下的勋贵宗室都寒心,至少无论如何要弄清楚四人的生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怎么也要迎回才是。”
太后闻言像是刚反应过来,“这倒也是件大事,这事儿也交给……”
她松开了元煊的手,语调悠远,“我记得,当初你去幽州平叛,带着的亲兵卫就有长孙家的吧?”
太后转头,直直看向了元煊,堆叠几层的眼皮压着乌黑的瞳仁,将年轻时的圆亮杏眼压坠下来,敛下一半的神光,内里藏着试探。
元煊被那双眼睛看得头皮发麻,如同刀尖行走的人,眼瞧着就要跌落火坑,被付之一炬。
“是长孙冀的侄子,长孙行,您忘了,元日那夜,皇上要求廷尉卿审查,就是他。”
她答得巧妙,将长孙行归于皇帝一党,撇去自己和长孙家的关系。
太后微微抬眉,修得细致的长眉黛色浓重,尾端尖利,“皇帝啊。”
“我来时,长孙行也进了宫,不知是否要请求阿爷去前线,查明真相。”元煊面不改色继续道,“他来见我时带了一锦盒珠宝,只是我没收,想来长孙家是急了。”
她字字句句都是真话,真话之中却都是假心。
“既然一家子男丁都折在战场上,哪里还有让剩下的一个侄子再去的道理。”太后皱着眉头想了想,这事儿还得用自己人。
她不知想到了什么,再度拉住元煊,“延盛,你还记得,如何行军领兵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