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理元煊理当起身相迎,长安公主按辈分是她的堂姑母,可元煊没有。
她在理安家里头的关系,当年安国公迟迟无子,故有了个嗣子安湛在膝下教养,后来太后之母亡故,继室诞下一子,就是太后异母弟弟安吉。
安湛只能又回了大房,不过太后依旧重用,与儿子在朝中更是为太后出生入死,当年安湛之子安世玉起家就是东宫千牛备身。
只是那时元煊年岁尚小,尚未开蒙,最开始的班底都是虚封,不是她的人,往后再长大些,安世玉就已经入了朝,她的周围也换了一套鲜卑贵族儿孙的班底,都是想借着东宫为跳板,届时入朝品级好看些。
安国公死了,安吉和安湛都被提携封了郡公,如今回泾州老宅守丧,按理来说,安湛一房只需服丧九月,再过一两个月他就能起复,安吉却要服丧三年,他们此事蓄势谋反,打的是什么主意,安湛又怎么肯?
主使者究竟是安湛还是安吉,又或者,是长安公主?
“姑母来了。”元煊微微颔首,只论皇家辈分,并不讲按着太后母族辈分言说,“该说的我都说了,你们自己掂量,还不想说也没关系,那就好好在安家待着,等御史上门吧。”
元煊说完起身,“我先告辞了。”
屋内人忙连声留人,恨不得扑上去抱住顺阳长公主的腿,可惜不能,只能急急都追了上去,连声说着好话。
元葳蕤定定瞧着元煊的背影,在一片嘈杂声中静默不言。
只瞧着那一群人当中那个高挑出众的玄色背影,若有所思。
孩子……长大了啊。
当年她出嫁的时候,元煊还是太后手中的傀儡太子,只做后备之用呢。
她只当还会被养成皇帝那个唯唯诺诺的样子,没承想养出来了一匹狼。
狼能甘心被圈养摇尾乞食吗?反正她不信。
安家人到底没拦住元煊的离开,她像是一把弓,射出来钉死他们的箭,就施施然松了劲儿,两手不管了。
一群人团团站在院子里,彼此脸上除却惊慌还有算计。
顺阳来的意思其实很明显,也的的确确给他们透了消息,奚安邦靠不住,他们的兵马已经被凉州兵围了,凉州刺史是崔行云,是清河大房的一支,与他们并无相连,这个人不会保他们。
现在前后退路都被握住,他们就是困兽,只有等死的份儿。
但究竟怎么死,却握在顺阳长公主手中。
顺阳来问的不是涉事之人,是坐罪的涉事之人。
论亲缘,那长公主保的定然是安吉这一支,可安吉膝下无子,大房这么多人,两房内斗是必然。
元煊本来还想亲手抬一抬,指点一下安吉,可惜安家人不识相,那就让他们自己争去吧。
泾州刺史得知顺阳长公主已入城已经是晚上了。
如今下榻在驿馆之中,据说一直到了之后就一直没出门。
奚安邦离京多年,却还记得元煊,那时候他跟着父亲前去斩奸臣,那个小太子瞪着一双大眼睛,被溅了一脸血,保母也不知道护着,就那么把她丢在席上,血挂了满头。
那时候皇帝和太后都被人墙挡着,没人注意到角落里的太子。
一片混乱之间,他回头恰见小小幼子从袖中抽出了一把短刃,狠狠扎在了扑过来想把持她的禁卫鞋履之上,阻止了那把千牛刀的下落。
是个狼崽子。
奚安邦已经向平原王投诚了,他摸不准元煊是来干什么的,但还是通知了平原王一声。
平原王知晓了,身侧跟着的穆望也就知道了,眼瞧着孙儿脸色一变,他就心里有了数。
穆望蹙着眉,他们都知道元煊不止是为着火药之事离京的。
各处的矿产可以直接下发诏令送至洛阳,可她偏偏要出京去各地查看,目的昭然若揭。
原先他们就担忧太后找人插手,好不容易按住了太后党的人,可没拦得住元煊。
可这事儿本就是元煊捅给他的,穆望为着皇帝一党,也甘愿做这把刀了,她又来做什么?看安家覆灭还要横插一手吗?
平原王清了清嗓子,让孙子回神。
穆望斟酌着言辞,“太后派她来掣肘,却不知是放虎出山,她应当不会保安家。”
“她同你这么说的?”平原王睨着他,“她说的你就当真?”
穆望默然许久,方道,“我去见一见她。”
好歹明面上他们还是夫妻。
平原王皱了眉,“你坐下!”
穆望又坐下了,低着头,“还请祖父赐教。”
“看你这模样,只怕是她教你钻的这个空子,那你不想想,她能在这事儿里得到什么?她如今受太后看重,想来明镜府的侯官都在她麾下,是太后手中一把利刃,她让你去和太后作对,太后受桎梏,她能趁机争权。”
平原王三言两语将事情点出来,“你在朝堂上已经是太后党的劲敌,偏偏她一个太后的刀还是你的妻子。”
他轻哧一声,“她让皇帝亲信和太后一党相争,你说她不会保安家,不也正说明,她对太后不忠心吗?那她不帮太后,帮的就是自己,两虎相争,渔翁得利,她的野心只怕比你想得更大,倒是把你拿捏在手里,推你出来做撬动这朝局的一块板。”
穆望越听脸色越黑,“可……”
“可什么。”平原王垂眸,“她绝对想从安家身上得到些东西,可巧,安家必死,我们最好能用这件事按倒太后,如今她既然离了京,只带了一幢将士,那就让她和安家都直接留在泾州的好。”
穆望怔怔看着平原王,像是有些反应不过来,又或者说,不敢反应过来。
平原王便不留话了,直直看着自己这个孙子,鹰目狠厉,“既然敢离京,那就杀了她。”
“杀了她,再杀安家,安家谋逆,见御史前来,起兵谋反,遇上顺阳长公主出巡的队列,斩之,正好我们还没找到安家的兵马,这么逼他们,他们自然也只能硬着头皮背着这个罪名起兵,再让奚安邦将功折罪,用州兵剿灭,这事儿就算完了。”
“这样一来,让太后失去两大助力,城阳王和郑嘉就不足为惧,之后的事,不必我提点你了。”
穆望哑口无言,只觉得西北之地实在干得厉害,叫他嗓子说不出话,几乎刀子剌肺管一般,吐一个字都难。
这的确是再好不过的解法,他找不到任何可反驳的地方。
“你从前性子也不是这般优柔寡断啊。”平原王抬眉纳罕,额上皱纹堆叠起来,沉沉显出经久的阅历与压迫。
“总归你也不喜欢她,当初是为了帮陛下监视才娶的,算你作为他心腹的投名状,如今怎么舍不得了,总归是她自己找死。”
平原王打算这一案之后就彻底退了朝堂给穆望让位,干脆把话给这个孙子都说明白了。
“我记得你之前不是很喜欢那个崔家的小女郎?听说这次的火药她也有参与,还是她最先提的,只怕她手里也有方子。”
“从前我默许你在外厮混,闹出那些沸沸扬扬的事了,是想试探试探皇帝对顺阳的态度。如今瞧着,他的确没把顺阳放在心上,你就是纳妾娶个好势力也无妨。”
“只可惜綦嫔操之过急,非要在元日大朝会上说,不然若是私下,十有八九就成了,不过现在顺阳离了京,我们就好办了。好歹也是南祖崔氏一支,认回去,虽闹腾些,但你喜欢,又拿捏着火药一方,也算个大助力。”
“往后我的太尉之位,就等你来坐了。”
平原王轻描淡写说完这些,起身拍了拍穆望的肩,“穆家日后的重担,还要你来挑,这个功,你必须争。”
他起身去了外头联系奚安邦,独留穆望坐在屋内。
实木房梁错综撑着房顶,羊油蜡一点点消融落下烛泪,青年隐没在烛影之后,垂着眼,骨骼被灯影压得越发锋锐,良久,他站起身,拿起搁在刀架上的龙雀刀,直起身推门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