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煊迎着穆望,勉强调整好神色,不叫自己心思太外露,“平原王被反贼杀于刺史府,节哀,你们好生请个大夫给穆侍中瞧瞧吧,别落下病根了。”
她吩咐完,转身要走,被穆望一声低吼喊住。
“元延盛!”
元煊回头,对上穆望凄怆迷惘的眼神,那双狠厉的眼睛此刻溢出一圈红,满是黑灰的脸上有泪划过,兴许是被熏的。
“安家人内斗,都死了,屯兵已被凉州军围剿,后续事宜我会处理,你还有什么事吗?”
平铺直叙,冷静得不似人的语气,在穆望在被呛得火烧火燎的心肺里滚了两圈,最后砸倒了这个青年。
穆望有许多话滚到了嘴边,最后只剩一句,“你够狠。”
他是知道元煊让自己顶在前面办事的,可到底是昔年互相扶持的情谊,加上元煊背地里可和他有一样的敌人,他以为他们总有一份默契在,等事了之后他可保她待在她该待的位置上,可他当真没想到,元煊倒是毫不顾念他们的情谊,利用完他,还能在背后捅他一刀,让他折了腿,还什么都没落着。
穆望哽咽起来,重复了一遍,“你够狠。”
冲进火场的那一瞬间,他是真的怕元煊死。
在这昏天黑地里,只有一把火,一夜之间就烧尽泾州的一切孽账,这把火是元煊点燃的,却填了几十甚至上百的人命,也填进去了穆望最后一丝混乱不自知的牵念。
穆望不知道是谁杀了穆文观,但他知道一定是元煊设计杀了安家与奚家上下,她断了帝党和太后党掰手腕的一局,彻底将棋盘打乱,还能全身而退。
没有人不会怕搅局者。
元煊就是那个搅局者。
元煊花了足足七八日才整理好泾州的一切事务,她的亲笔密信已经在启程之日就送上了太后的案前。
信中细数了安家所做之事,包括挪用铜铁,私铸铜钱,招兵买马,私造兵甲,联合奚安邦,意预谋犯之事。
至于奚安邦的罪责,除了先前的勒令僧只户离乡服役,挪作他用,致使成百上千人死在深山之外,还有见势不妙,反杀安家上下几十口,并行刺朝廷持节官员,都一一列举清楚了。
穆太尉被刺于刺史府,驿馆被围,长安公主无意间听见安家争吵之间涉及谋逆之事,漏夜上驿馆告状,救驾及时,元煊幸存,接连斩杀奚安邦与麾下都督,其余知情者,皆下了狱,到时候一道押送归京。
太后接了这封详细的信,心凉成了一片,握着信的手都在颤抖。
送信的依旧是兰沉,他留在洛阳,就是为了保证元煊的每一封上书,都能被太后亲见。
信中元煊尽职尽责地提到了安家对太后和自己的不满,还有安家的府邸规模,对着自己也呼来喝去,威势煊赫,远在宗王之上。
这话看着是告状,实则是在安抚太后。
一家子被喂成不认主的肥狼,就是死了,那也是死得活该。
太后心口还是不舒坦,这回是对安家格外的生气,气他们当真不识好歹,连她都要反,这是个什么道理。
至于奚家,她是真心疼过老开国侯留下的两个孩子的,如今却闹成了这样,都是一群白眼狼。
到这时候,她才真觉出一份世态炎凉来,经年之后,那些恩义也成了刺向她的箭。
太后看完信,一夜之间像老了十岁,可看到皇帝又来兴师问罪的时候,她的心气儿又提了起来。
家族可以不要,可她仍旧是太后,她在位一日,就能主天下一日,如今到了这个地步,她更要挺直腰背,绝不让一步。
太后连夜召兰沉,“让元煊赶紧回来,还有长安公主,也要接回来。”
她想清楚了,皇帝该除了,反正元煊寿数有碍,到时候做个护国长公主,替她和懵懂无知的储君保驾护航,到时候要真有别的心思,反正元煊背后无人,一剂猛药下去也就了结了。
兰沉应完,太后倏然注意到他垂着的脸,“你怎么总是低着头。”
他心底咯噔一下,“臣不敢冒犯天颜。”
太后眯起眼睛,强硬道,“抬起头来。”
兰沉垂下的手慢慢攥紧,心跳急促,难不成被发现了么。
太后思绪有些怅然,“你这模样,倒是有些肖似文清,就是瘦了些,年轻了些。”
文清,长安公主生父范阳王的谥号。
她念着长安公主,也想起了范阳王。
兰沉无声松了一口气,还好不是叫太后想起了高皇后,那个被她亲手赐死的人。
“臣哪能同文清公相提并论。”他勉强做出谄媚之态。
太后这才收了意头,烦闷地皱了皱眉,“我听说,北边传开了一则话,黑衣定天下,如今愈演愈烈,更有什么,黑衣作天子的说法,据传,说的是顺阳,侯官怎么没报上来?”
兰沉这回心是实实在在沉下来了,他当即下跪,“臣有罪,臣一早听到之后就开始追查这则流言,发现洛阳最早传出来的是个所谓的北货商铺,可定州那边战事正到了最紧要的关头,哪个商人敢去?说是从幽州传来的,可那卖的又不是幽州货,所以臣想等一等幽州那边的侯官的邸报,再行汇总上报,并非瞒报,还请太后明鉴。”
太后闻言神色稍缓,“也好,查完把结果告诉我。”
“是。”兰沉磕了头,强笑着退出了殿,一转身神色就冷了下来,周遭的侍从一眼瞧见,都有些犯怵。
这么漂亮一张脸,偏偏总是阴恻恻的,跟数九天里头的风一般,刮得人眼睛都疼。
不光是兰沉,崔松萝也听到了这一桩传言。
这会儿她几乎算是个留守儿童,每日虽然也挺忙,就是觉得背后空落落的,没个准儿。
直到听到那个黑衣定天下的传言,心中登时就警铃大作。
这是直愣愣就冲着元煊去了啊。
缁衣为黑,元煊又刚刚从北面走了一遭,这一下看似是元煊得了民心,实则是在往皇帝心窝里扎刀子。
太后本就把持着朝政,好不容易捅出来安家谋反之事,太后气弱,只能派元煊跟着出去掣肘皇帝派出去的亲信,若又有了北地的民心,皇帝自己都觉得屁股下太烫,坐不稳了。
这么简单的道理就连崔松萝都懂,可见这针对元煊的一招实在太好用。
她有些着急,坐在店内筹谋许久,流言已经传出来了,再压反而不是好事。
可元煊归来还要数十日,再拖下去,只怕她一回来就是坐罪赐死的下场。
崔松萝想了很久,实在坐不住了,周清融不在,崔家态度不明,她不敢擅自试探,但还有一个人,大约应该是元煊的人。
“备马,去金墉城王南寺。”
春风弥漫在京都内外,一路马车出去,能听到踏青的欢笑声不绝于耳,勋贵子弟们飞鹰走狗,贵女们马踏郊野,斑斓的纸鸢拽着长线切割湛蓝的天。
崔松萝在车窗中瞧着外头的天,只觉得人间浮华,春风燥人。
一直到进了王南寺,她也没感觉到世外之地有什么不一样。
小沙门还记得她,替她跑去通报了灵远。
很快崔松萝就被引到了后头的佛堂之中,灵远依旧是初见时候那般,带着一身的平静禅意,冲她行了个佛礼。
崔松萝无心寒暄,单刀直入,“灵远大师可曾听闻近日的流言?”
灵远淡笑起来,“檀越莫急,一切自有转机。”
崔松萝闷闷的,像一拳打了棉花上,“我听长公主说,大师胸有乾坤,又深研佛法,若大师出面解释这流言,想必能保住殿下,不受猜疑。”
灵远垂眸,衣摆被风吹起,顿了半晌,“这黑衣,谁说是殿下呢?”
崔松萝皱了眉,认真思索起来,黑衣说的是缁衣,也是僧人,“那能是谁?你要替他背了这个黑锅吗?”
灵远却问,“这世上何物最黑?”
崔松萝皱了眉,听得那小沙门大声道,“最黑莫过漆!”[注1]
灵远含笑瞧向崔松萝,“听到了吗?外戚最黑。”
崔松萝瞪大了眼睛,由衷佩服起来,都说人不可貌相,这生得清白,肚子里都是黑水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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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取材《北齐书》,初,术士言亡高者黑衣,由是自神武后,每出行,不欲见沙门,为黑衣故也。是时文宣幸晋阳,以所忌问左右曰:“何物最黑?”对曰:“莫过漆。”
古代广泛使用漆器,韩非认为漆器制作始于虞舜,从漆树上提取的汁液,涂抹在器具上,形成黑色的漆膜,所以古代漆器大部分都是黑为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