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驿站中,崔松萝身后跟着浩浩荡荡的人,他们衣着不一,但只有头两个是戎装,其余人显然并不是训练有素的虎贲或者羽林军,有些似乎是小吏,有些身上只穿着窄袖粗布衣裳,瞧着更像是工匠之流的手艺人。
“去把他们都捆了!如此贻误军机的罪人,万不能轻纵!”崔松萝指着屋内,气势汹汹。
刚刚歇下的官员和小吏被莫名其妙的人一哄而上捆了起来,甚至有些靴子都没套上。
那矿官被生拖硬拽出来,人还懵着,一抬头看见了那明显的女子裙摆,方明白究竟是谁来闹事,高声叫喊起来,“你不过与我同级的七品小官!如何敢擅自对我动手!”
崔松萝瞧着那矿官北欧半拖半拽,弓身曲背,像被强行提溜的猴,她站着居高临下瞧着人黑得发红的脸色,长出了一口气,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元煊天然有那样睥睨众生的眼神。
生来居高临下,自然生出了压迫感。
如今她冷眼瞧着这方才还跟她嘻嘻哈哈打马虎眼的官员,心头狠狠出了一口气,来前排演了百遍的话脱口而出,“按着幽州刺史上月送入京中的信函,幽州第一批开采冶炼好的硝石已经安排运送,如今已经一月有余,再怎么也该到了,可你只送来了一堆碎石充数,还狡辩人力物力不够?”
就是说春日下雨路难行,耽搁了都好得多。
“甚至你还拿着账册要追加拨款?我只问你,幽州刺史可知道你如此颠倒黑白,抑或你自己想吞了硝石,意图谋反?”
“我如今拿下你,便是要送去好好查查,若并无你的不是,自然好生放了你,再给你赔礼道歉!给我都拉走!不必去京兆尹,事关国家大事!捆送去廷尉寺!”
那矿官显然有些意外于崔松萝知道幽州刺史的信函,“你不过是一个太府丞秘书郎中,哪来这么大的权力?你又如何看得了幽州刺史的呈报?莫不是故意来难为我的吧?也是,你一届商户妇人,破落户出身!只能耍这些泼皮市井办法,可没有就是没有,缺钱就是缺钱,要治我的罪,也是高阳王治我的罪,有你什么事?”
崔松萝冷嗤一声,“莫说接收硝石的事正是在下所管,我查你是理所应当?就说幽州刺史向京中的呈报,我叔父崔少卿告知我不是很正常,你辱骂我清河崔氏是破落户,自己又是几等门楣?”
“罢了,料想你也不是什么胆大包天的角色,小喽啰而已,狗吠我还能与你置气不成?去诏狱待着自有人问候你!”
崔松萝转了脸,正撞上闻讯赶来的一辆低调又诡异的云母犊车,说诡异,是因为这种云母车,只有皇帝御赐给勋德大臣,偏偏它卤簿只有三人。[注1]
最近她被常玥恶补贵族官场知识,又对陆家格外关注,一下子就对来人有了些眉目。
她沉默片刻,走近帐幔试探,“陆尚书?您怎么来了?”
里头人沉默片刻,显然有些不情不愿,“我要是不来,我是不是得亲自去挖矿了?”
崔松萝抬头看天,小声辩解,“这也不是我说的。”
陆金成的声音从里头传了出来,“谅你也不敢,毕竟你是我女婿的弟媳的隔房小姑不是?”
都套近乎到这种田地,这小女郎说不出那等话。
只能是那个之前压榨他定下预算的霸王,大周开国第一个女侯爵说的。
他只是有些感慨长公主也是真能忍,当初瞧着是被皇帝截和了负气大闹,原来在这儿等着高阳王。
“我就来看一眼,明日自有我的说法。”
若是崔松萝今日不把事情捅开了,陆金成就还有同高阳王斡旋的余地,但她既然闹得光明正大,掌管支计的他自然可以趁势驳了高阳王的意见。
至于其他的……那得再看看不是?
长公主想要他下场,可若不能有十分的把握扳倒高阳王,他就不会轻易表态。
如今这朝局,可真不容走错一步了。
崔松萝有些琢磨不透这磨人老狐狸的意思,但该继续的还要继续。
长孙行听闻自己掌管的诏狱里多了一帮人,倒也给元煊的人开了点方便之门,率先提审,叫下头人仔细这些,别沾染多少油水,坏了大事。
谁知下头人来汇报,真叫那群人吐出来了些大事。
“你是说,这幽州矿官和京中库部郎中有关系?”
“难怪崔郎中没有找库部郎中,直接送来了我们廷尉。”长孙行翻看着供词。
库部郎中和幽州矿官勾连,幽州矿官听从他的指使,先将东西藏在了洛阳城外,只将碎石运入,夏日运输不便,防潮防火装备,多支些钱粮牛马不成问题。
而这库部郎中是高阳王门下极不起眼的一位,长孙行估摸着这事儿不一定是高阳王的意思。
毕竟如今高阳王录尚书事,就是度支尚书都要小心谨慎抗住他的施压,想从国库里捞钱粮,高阳王都不需要自己指挥,下头人就自觉孝敬上来了。
长孙行思量半晌,“去拿人吧,分开审,务必叫人吐露出来。”
城阳王瞒报军机,可高阳王也不是好货色,这两个庸碌之人,总揽国政都不是什么好事,殿下既然要深挖,那再小的藤也得扎上去。
翌日,一队虎贲军出城,耗费半日,终于找到了硝石的藏身之地。
太府崔郎中求见高阳王。
高阳王称忙于庶务,不见。
崔松萝站在门下省外,命小吏高声念出了廷尉得出的口供,午后烈日之下,叫噪之声叫殿内之人抬手拂去了刚上的温水。
“外头是什么东西!为着这么小一件事她也要跟我硬刚?疯了不成!”
高阳王门下之人慌忙走出,厉声质问崔松萝道,“你这女人疯了不成!高阳王总揽庶务,日理万机,你一个七品小官,为着那么小一件事就如此闹腾!当初陛下就不该破格录入,我就说女人都只会撒泼,现在占了位置,坏了规矩也没了体统!”
崔松萝早知道天下多的是人都这么想,不闪不避,“你说得对,我不过是一个小小的七品官,可口供上明明白白写了,库部郎中多次设计贪污,欺上瞒下,也是为了向高阳王府行贿!如今这事儿归我管,可廷尉卿不过三品官员,不敢传讯高阳王,只能由我这个小小官员,来要个解释!”
门人闻言嗤笑出声,指着崔松萝道,“果然是个没见识的,这等蝇头小利莫说高阳王,就是我都不放在眼里,高阳王何必侵吞你那桩小事里头的小小一点东西。”
崔松萝见话题扯得差不多了,镇定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正是高阳王门下虫蚁一点点搬着国库和民脂民膏到高阳王府,才积累出如此多的财富!如今幽州的矿找回来了,可悦般地区的硫磺呢?还有其他各州的小矿出产呢?供词里都交代了,督办各州矿产的可都是你高阳王门下之人!我看没见识的你们才是头一个。”
“依我之见,高阳王也不是什么天下巨富!不然怎么会放纵门下之人如此行事!难怪河间王说高阳王府富贵有余,可却不知饮食。原是空揽钱财,却无底蕴,便是一食必以数万钱为限,也不过空享粗鄙之食而以为珍贵矣。”
“你大胆!!”门人瞪大了眼睛,“大放厥词!可知道你在诋毁的究竟是什么人物!我轻易就能发落了你!”
“你又是什么人,要发落我?”崔松萝并不退让,“要发落,也叫高阳王出来亲自发落。”
“发落?”
一道声音从后头传来,“要发落谁啊?”
崔松萝转头,又是那个耷拉眉眼的老狐狸。
老狐狸背后还跟着一人,崔松萝没见过,是个中年美男子。
但很快她听得那门子叫人,有了答案。
尚书令崔耀。
前日皇帝下诏,封崔耀为一等开国郡公。
常玥说过,这是皇帝急着拉拢朝臣亲政了。
崔松萝怔愣了一下,这个……好像比陆金成靠谱点?周清融说过,这个是元煊的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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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卤簿就是官员身份的在外表征,人多就贵重,以度支尚书的官位,这三个人确实低调。北魏时期牛车亦成了上层人日常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斗富的时候还有比过自己家八百里快牛的。参考自《魏晋南北朝社会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