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极为不安。
随着天日一点点升起来,他不知为何又燃起了一些不切实际的希望。
大周不是没有忠臣,说不定……说不定夜里就有臣子们偷偷联络,在今天下诏之时,如同元煊提到的明帝一样。
皇帝要禅位,朝臣们不都是极力反对吗?
他这个皇帝,做得……也没有那么差的。
太极殿正殿。
元煊浩浩荡荡,缓步而入。
她一路经过了长孙冀、陆金成、崔耀、郑嘉、城阳王,她感受到了四下集中的目光,最终一路走至前方,转过身来,向众人站定,继而目光落在了尽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的严伯安身上。
“皇上稍后便到,我知诸位一夜难眠,心中不安,故特前来,安诸位的心。”
她站在正中,几乎挡住了皇帝的坐席,不少朝臣觉得今日的顺阳长公主有些陌生,可陌生中又实在有些熟悉,一时竟都止住了嘈切之声。
“有两个好消息,有两个坏消息,不知诸位想要先听哪一个?”
元煊也没要任何人回答,“诸位不少都年纪大了,忧思恐惧足以致病,我便先说些叫人安心的好消息吧。”
“第一个好消息,昨日跟着李御史的侯官冒死送回此次涉及私盗州库粮草之案的全部证据与涉事名单,其中不乏带有高阳王私印的密信,我便去找高阳王查了查,想必诸位都知道了。”
“延盛年轻啊,李太尉父子都对我有教导之恩,我一日不敢忘,如何能叫李太尉在九泉之下为大周与亲子忧心,是以行事急躁了些,谁知高阳王居然反了!”
元煊面上露出了一丝恨其不争的哀切,“昨夜右卫将军陆致无诏率右卫入宫,且在宵禁后玩忽职守,放火烧了明镜府,延盛无能啊,刚出了北宫就要被埋伏好的士兵困了,好在左卫将军救驾及时,敛之,来。”
她向招招手,光明正大喊着人的字,“你来说。”
贺从自殿外身负铠甲而入,“臣在。”
“高阳王意欲入太极殿逼宫,先已伏诛,负隅顽抗者,皆已押入狱中。”
这话说完,朝臣里头已经有些人面上血色褪尽。
“烧明镜府的人和深夜在京畿值守的右卫军呢?”
“回殿下,黄门丁权带人纵火,如今高阳王府已经派兵围了,丁权已经被俘,已经招供出了高阳王贪污受贿,结党营私,谋害正妻,联合景昭王等人冤杀范阳王,囚禁太后皇帝,矫诏处理国事等等谋逆之罪,另值守的丘礼等人因勾结丁权,见火不救,先已被押入狱,正待处置。”
元煊满意地看着陆家、丘家等牵扯入右卫逼宫谋反一案的朝臣们露出了憋屈又惶急的神情,面上丝毫不露,吐出的话却叫人心惊。
“诸位皆可放心,高阳王谋反一案已被平息,之后如何清算,当然也要细细斟酌。”
这话一出,那小半勋贵已经摇摇欲坠,额头已经沁出了汗。
清算究竟是哪种清算,谁也不知道。
有人彼此对视一眼,眼神逐渐凶厉起来,这事儿自然不能由着顺阳一个人说,要不然大家都是案板上的鱼肉。
可惜不等他们说话,元煊又提高了音量,截断了他们的密谋。
“至于第二桩喜事,自然是火器用于前线,以不过两千辎重兵,大退数万叛军,与广阳王的一军合力追击,如今已经收复了代郡。”
几乎是一瞬间,朝臣的腰杆儿直了,头却低了。
这战报在提醒着他们,是谁进献火器的,是谁力主推进火器,重构军队,用于前线的。
经此一役,顺阳长公主在讨北的中军心中地位更胜从前。
黑衣作天子可以是假的,可黑衣定天下的的确确是北地传出来的啊!还是顺阳长公主走了一趟北地,斩了城阳王门下将领传出来的。
广阳王是北地军户心中难得的仁义之人,而顺阳长公主解了广阳王的危困,那不管京都认为顺阳长公主如何疯癫悖逆,军中就没有不认为顺阳长公主仁义的。
不少人都只能偷偷去看长孙冀。
如今长公主在军中威望不浅,手中又已经握着守卫京都的禁卫军,拿捏着不少勋贵的子孙后辈,有能力压住她的人不多。
长孙冀虽然因为兵败白衣领职,可却依旧是领军将军,统管剩余京畿内外的中军。
他手握军权,又是帝室十姓之一,德高望重,是个忠于大周,忠于皇室的老臣。
当日煊太子被揭露女身,是长孙冀第一时间支持问责的,就连他那东宫属官,嫡亲的侄子,也是先压了一年,才重新入朝。
如今顺阳压在他们头上,几乎将朝会当成了她的一言堂,这还得了。
可长孙冀没有说什么,他站在那里,面上虽有不满,却一言不发。
“说完了喜事,该说坏事了吧。”有人实在不愿意如此低头,喊了出来。
“这坏事倒是有两桩,一则嘛,”元煊迎上了长孙冀的目光,“高阳王谋反,其长子为东中郎将,领十万中军正向洛阳而来,意欲里应外合逼宫谋乱,我们不得不防。”
长孙冀那张风吹日晒的老脸更皱了。
“二则……”元煊放缓了声音,“今日阿爷不曾先出来,我却先站在这里同诸位说,也是为着这个。”
一时诸人都竖起了耳朵,不解其意。
元煊的声音却陡然放大。
“很有些人,仗着阿爷仁慈,心系天下灾民,因而放开盐池之际,趁机作奸犯科。”
“灾民没能接收到天子的善意,汝阳州兵哗变,如今受灾几州民怨沸腾,恐已生大乱。”
严伯安瞬间瞪大了眼睛,郑嘉脸色陡变,面色狰狞起来。
这算什么,先发难?
“越都督!”元煊开口,“那些勋贵利用为赈灾开放的盐禁大肆牟利之事,查得怎么样了?”
越崇第一次入朝,顶着一众从前极少看见正脸的目光走进去,“回殿下,都已查清,诸如王泽……”
“且慢!!”郑嘉终于忍不住了,他高声喝道,“长公主!你托词如此之多,却迟迟不让皇上出来,你是要软禁皇上吗?”
“或者,是皇上已经被你杀了!”
“大胆!”严伯安不知道从哪儿升腾出了勇气,果断站了出来,“不得诅咒皇上!”
元煊微微笑起来,“中书令何故失态?是因为侯官查到你的妹婿插手盐池之事,甚至圈以为私人之地,不许旁人靠近,联络其余世家勋贵一起瓜分,甚至因为划分地盘,跟陆家、于家的门人争执到大打出手吗?还是因为……您为您的妹婿大开方便之门,提早圈了盐池,他给你送了足足五箱金银细软?”
郑嘉浑身的血都涌到了头上,“竖子尔敢污蔑本官!分明是你门下之人借此敛财,我都已经收到了京控诉状!!顺阳!你贪赃枉法,如今还囚禁皇帝,污蔑朝廷命官,党同伐异,如何配站在这当中!”
原本他应该在元煊宣告拿下监国大权之时才开口指出元煊的罪证,继而拉她下马,请太后重新掌权,可谁也没想到元煊铺垫如此之久,都没有说最终的目的,却已经要拉他下水。
郑嘉隐约觉得自己似乎跳入了什么圈套之中,可他顾不得了,“现在,要么你请皇上出来我再上奏,要么诸位见证之下,我即刻叫前来京控的人证上来,叫诸位瞧一瞧,我们的顺阳长公主都做了什么横行乡里,压榨灾民的丑事!”
越崇心中一惊,这是连他都不知道的事。
什么京控?什么人证?
在京中还有能逃得过他耳目的东西?
元煊不怒反笑,泰然自若,“既然中书令这么说,那我只能……叫阿爷亲眼看看,这好心办下的坏事了。”
崔松萝垂手而立,隐约明白了,该她出场了。
郑嘉还有些不信元煊真能叫皇帝活着出太极殿东堂,即便不杀他,也不会叫他好端端出来,那这宫变究竟对元煊有何意义,皇帝只会想元煊死,她也已经和太后撕破了脸皮,如今让皇帝出现在朝堂上,那不是什么都捞不着吗?
他是真的不明白。
最好的结果就是皇帝暴毙,幼帝懵懂,元煊辅国,再与太后慢慢争斗,这是他们都有了心理预设的场面。
可现在叫他们有些摸不着头脑。
随着外头钟鼓作响,众人都知道,皇帝到了。
只不过今日的仪仗,似乎少了许多人。
大家高呼万岁,心里跟着打鼓。
唯独元煊迎着皇帝,极为恭敬地去搀扶,等凑近了,方轻轻在他耳边道,“阿爷,一会儿您亲自瞧瞧,您这个皇帝,当得有多糟糕。”
皇帝本就不好的脸色当即更加灰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