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孙冀一身戎装,他沉默地将目光放到了对着自己人拔刀相向的羽林军身上,终于从腰间抽出了环首刀。
讨北的一场败仗,磨去了这个中军统帅火爆的脾气,他被困在了左人城死寂冷硬的监牢里,耳朵里是两个儿子死前的哀嚎。
他唯一幸存的儿子大约一辈子都没法再上马背了。
长孙冀今年不过而立之年,没人比他更明白讨北失败的根本原因。
大周需要改变,但如今的改变,不是他期望中的改变。
他猛然举刀,冲进人群中,重重砍断了一个羽林军的胳膊,鲜血迸溅而出,他高声喊道,“还没闹够嘛!!!”
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他的失败源于他的不足,也源于从一开始就注定不会成功的人选。
讨北大将军不是他,是元瑞。
而元瑞的讨北大将军,是贿赂城阳王得来的。
太后主政,硕鼠当权,皇帝不敢亲征,大周的气数如同即将烧尽的炭火,忍一忍痛就能赤手空拳地捏碎了。
长孙冀赤红着双眼,或许是被自己同宗的子弟的鲜血染红了。
但最后他将目光落在唯一的那抹从玄黑之中挣扎出来的赤色上。
他记得的,当年的李太尉从东宫回来,请长孙冀一道吃酒。
李风澜眯着眼睛自己烤肉,那是他在军中的习惯,凡事不假手于人,自己割了肉吃,还不忘给他割一盘,“尝尝我烤的肉!和你那些仆人烤的风味是不是大大的不同。”
长孙冀只觉得烤过了,不敢下老友的面子,“对,比下人多了烽火的味道。”
李风澜哈哈大笑,最后酩酊大醉。
“皇帝不肯亲征啊,今日你我说成那个样子,眼看着都要动摇了,太后说一句难道朝中无将领了吗?皇帝就又缩了回去。”
长孙冀也喝醉了,他不懂,为什么元家的血脉传到这一代会变成这样。
“长于妇人之手,终究是不好,依我看,子贵母死这个旧俗,不该被废止,偏偏先帝……”
李风澜止住了他的话,“太子已经自请亲征,也不算没有出路。”
“你是东宫左辅,亲自教的太子,你给弟弟一句真心话,太子不过十三,天天跟着那群汉人文臣学,当真能平凉州之乱?”
长孙冀心里揣着不安,想找李风澜问一句实话。
李风澜趴在长案上,像是睡着了,就在长孙冀忍着酒后困乏突突跳的太阳穴的时候,他听到了一堆含混的嘟哝。
“能啊……当然能,青神那小子教出来的武艺,我教出来的兵法,她会是……大周最好的统帅。”
“只是……只是……我只怕……皇帝容不下她了……綦伯行和朝廷达成了合作,他的兵马在不断壮大,綦嫔似乎怀孕了,皇帝只怕掌控不了地方酋长的兵马,若她……若她是个,是个,男儿……”
“不行,我去抓点药配个解酒散,我想吐……”
长孙冀慌忙去扶,那时没听懂后头的呢喃,直到几个月之后,真相大白。
这些年来,长孙冀反复在想那后来迅速沉寂,没有为元煊说过一句话的李风澜。
李风澜一日日迅速衰老了下去,像是被抽干了精气神,一年之间乌发染秋霜。
直到今年,长孙冀出家门前对着铜镜看了一眼,才发觉,自己如今的脸,像极了当年的李风澜。
疲倦,鬓白,无神,因为前路彷徨,不见出口。
这是他自兵败归来之后,再度提刀挥砍。
他不知道前路如何,但也不能更坏了,起码有件事很对,元煊她的确能提起龙渊剑。
这是大周如今唯一的利剑。
哪怕他并不认同这把剑,但她剑指之处是该平之处。
“臣,长孙冀,救驾来迟。”
一同辅国的长孙太尉,在沉寂了许久之后,终于第一次露面了。
随着亥慧观被枭首示众,跟着元煊的左右卫也陆续将哗变的羽林军斩杀。
鲜血流遍街巷,汇聚成泥泞的污泥,廷尉寺中的仆役提着水桶急急走了出来,哗啦泼上去,将一切冲淡成暗淡的阴影。
土地无声容纳所有晦暗,秋季的风肃肃吹过纵横的街巷,佛塔金铃作响,似有兵戈之声。
元煊垂眸,对上了长孙冀的视线,她看到了一株过早被抽干生气的树。
这株粗壮的树被砍掉了几乎全部枝干,显得过于伶仃。
“太尉,”元煊微微颔首,“本该上门拜访,不想半路被拦住了。”
长孙冀摇头,“是这些畜生大逆不道。”
他说着,回头看到了迎上来的长孙行,“不中用的东西!教给你的本事呢!就这样,还是太子左卫率出身?”
长孙行低了头,由着长辈教训,“是子彦无能。”
“无能就该拿出能耐来,不然辜负殿下信重,她若还肯用你,是殿下宽仁,若不肯再用,也是你本事不到家,居然没能第一时间压住闹事的人!”
长孙冀训斥完,转头看了一眼元煊。
元煊随手扔了亥慧观的头颅,她走下了柴堆,“廷尉卿彻查谋反一案,并守卫诏狱有功,加侍中,封为散侯,待此事了结,我有意提他为卫将军,不知太尉如何想?”
长孙冀知道元煊的意思,她在承诺长孙家未来一代在军权上仍有分量,拱手行礼,“臣谢殿下给子彦历练的机会,他虽有些不经事,却也稳重。”
“我府中有位道医,精于针灸,洛阳天气冷得快,令郎的腿只怕天寒难忍,若您有意,我叫罗夫人入府看看,待治好了,仍旧能入朝。”元煊转头伸手请长孙冀先行。
“当年我年幼要强,骑马摔伤了腿,也是得了她的诊治,不曾落下病根。还有您,将帅最怕旧疾暗伤郁积,太尉也多保重,别像我左辅一般……”
她倏然摇头一笑,“罢了,不提这些,只说眼前事,如今这境况,我自然是要禀告阿爷的,只是这些勋贵家族冥顽不灵,太尉啊,子彦尚年轻,从前我也喊一句兄长,自然我也是经事不多的,您觉得,该当如何呢?”
这是要长孙冀亲口处置这些勋贵。
长孙冀沉默着跨过了门槛,走入长孙府邸之内。
良久,他开口,“请殿下入内详谈吧。”
元煊笑了,“煊不敢辞。”
羽林军哗变,打砸廷尉寺,意图放出被关押的右卫,却被清河王率禁卫平了乱。
而被勋贵们寄予厚望的长孙太尉,却亲自拔刀,斩杀了不少哗变的羽林军。
这无疑传达了一个极为不妙的消息——太尉没有站在勋贵这边。
在清河王进入太尉府密谈的一个多时辰里,洛阳勋贵们如坐针毡,站在廊下被秋日午后的烈阳刺伤了眼睛,眼睁睁看着烈日烧红了天,才等到了清河王回宫。
若在平日里,那无疑足以叫勋贵们兴起宴饮的念头的红霞,此刻烧得人心肺煎熬。
元煊回宫的时候发现东柏堂前挤挤挨挨等着一群人,都嚷嚷着要见她,一群侍卫成排挡住了这群人进入东柏堂,如今成了女官的王明君站在廊下,有条不紊地应付着这群勋贵。
她对里头不少人的面孔熟悉至极,许多人都曾参加过高阳王的宴会,只是一个个似乎都认不得她这张脸了。
元煊给她改了名儿,她麾下的女官要避些名讳,改叫了明合。
元煊远远驻足看了一会儿,方才再大步向前。
几乎是还有百步的时候,那群挤挤挨挨的勋贵就发现了元煊,不知是谁先趋步奔向元煊的,接着浩浩荡荡一大群人,都跟着涌了过来,如同养在池子里的鱼群,好不容易找到了救命的鱼粮,蜂拥而至。
元煊从容向前,“诸位久等了?”
她有闲心寒暄,可这群勋贵们都没有。
几乎是这句话一落下去,她就掉进了蜂群里。
“殿下!殿下!”
“殿下,臣议事结束后就清点了家中库房账册,这是我愿献出的家资,用以赎刑,请殿下过目!”
“还有我还有我!”
“犬子爵位尽可削除,只求留他一命,为大周战场效力!”
元煊置若罔闻,把这群人的脸都看了一遍,一大半都是没掺和羽林哗变的家族,也是她决定放过的。
她露了个笑脸,看着这一群人满脑门儿的汗,和挥舞在眼前的章奏账目,“等久了吧,东柏堂地方不大,只怕容不下这么一堆人。”
“这样,咱们分批说,明合,替我请诸公到西柏堂暂座,倒些酪奴,天干物燥,去去火气。”
谁不知道高阳王就被斩于西柏堂,光坐进去人连阳气都要被吓没了,哪里还有火气。
这清河王是故意的。
偏偏众人这会儿只能忍着。
“想必诸位早早入宫,不知道宫外情形吧。”元煊忽然提起这事儿,她只点了九个人,这会儿看似在与这九人说话,可声音不大不小,就在另外其他勋臣要被带离的时候开了口。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今日有羽林军烧砸廷尉寺,意图放出谋反的罪人,惊动了太尉,如今那群哗变的军士已经全部被斩首了,为首的家族,太尉已经下令,叫禁军围了他们的府邸,好好查查,究竟为何敢谋逆。”
这话一出,往西柏堂走的一个臣子咕噜一下,委顿在了地上,他身后的人一时不察,一脚被绊住,整个人向前栽倒过去,一时大乱,人仰马翻。
明合赶忙点了小黄门上前搀扶,又看元煊的眼色,忙开口,“去找太医丞来。”
元煊站在原地,看似关切地问了一句,见人被架起来,仍旧往东柏堂内走。
“诸位不用担忧。”
元煊坐了下来,伸手按了按,方有人陆续坐下。
“你们的章奏呈至我奏案上便可,诸公都是跟着太祖打天下的勋臣之后,也是跟着世祖迁都洛阳的,我不曾忘记你们部落的名字,也更不会忘记你们改成的汉姓,你们都是十帝姓和八勋臣的后人,我们的祖先都是流的一样的血。”
“延盛今日跟你们交代一句实话,无论如何,我大周是怎么来的,我心中有数,武人是大周的柱石,你们要争地位,可以,但跟着高阳王谋反,图什么呢?”
“我阿爷在这个皇位上,也做了努力,高阳王总揽政务,没有让大周变好,延盛如今总揽政务,也不敢擅专,大周的柱石,也不能在我手上坍塌。”
“你们的上书我现在就能允,也不必什么半数家财,全部爵位,明日议事,我就放了他们,只按犯人官阶,领兵人数,还有参与程度,找章程赎刑便是,门下省明日就将章程拟定出来了,再有,往后这些孩子及子孙,不得参政。”
元煊扫了一眼堂下各人的脸色,显然在如蒙大赦之后又有些迟疑。
“只是他们几个,却不祸延其余族人,已经是我的慈悲了。”元煊顿了顿,“也只有你们几家,祖先功劳极大,又最是忠诚,教导子弟也上心,愿意读书,家风好学,这很好,旁人,却没这样的运气了。”
此话一出,刚刚坐下的人纷纷跪伏在席上,“殿下宽仁!吾辈心悦诚服。”
元煊点了点头,“不留你们了,我今日说的话,在军制改革上,也是这些话,你们回去,细细思量。”
几人直起身,瞧着主位上端坐着的玄色身影,隐约瞧出了些昔年君主的威严风貌。
他们悚然一惊,再回过神来时,已经被请出了东柏堂。
元煊垂下眼睛,叫了下一批人。
“你们想要保下的人,念及诸位忠心,可免其死罪,以资财相抵,然,为示警醒,族人勋名皆可保留,亦可晋升,只是族中三代,再不可参政入清品。”
她的声音不大,和缓平静,却叫所有人如芒在背。
“武人是大周的柱石,我自然不会忘记,往后我会提高流外勋品的封赏,不叫文官清流压在你们头上,这是我的承诺。”
“自然,这是和太尉商议过的,明日外朝与太保议事,孤会坚持保留这个意见,不叫你们功勋之后寒心。”
元煊轻而易举推出了一条小舟,他们只能上船。
因为前面还有更大的风浪等着他们。
“臣,不敢辜负殿下苦心。”
元煊俯瞰着这些人的笼冠和背脊,仿佛看到了终于被拨到合适位置的黑子,她温声道,“诸位请起。”
朝中不能只有汉臣,但朝中也不能都是勋臣。
元煊需要筛选。
这是她费心步步为营,创造出的最好筛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