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云起和李贺一起走了一路,他观察李贺的脸色,知道他的病情越来越严重,所以一路上多加照顾。到了洛阳,两人握手告别,李贺说:“我李贺死了没什么,但如果看不到国家统一,百姓安居乐业,恢复我们盛唐的景象,我就是死了也闭不上眼。”
李贺回到昌谷几天后就因病去世了。这个消息是那些山棚传的信,李贺的家乡在洛水边,女几山下,那些山棚的人也经常来这里卖山货,所以知道李贺的情况。
付云起吊唁了李贺之后,前线暂时平静,东都更加安宁,没有大事,吕元膺就让他回长安一趟。付云起日夜兼程,很快就回到了长安,先把公文交了,事情办完,已经快黄昏了,就去了靖安里的韩愈府上。
韩愈接到信,忍不住大哭起来,他才五十多岁,已经须发皆白,也不在乎付云起和其他人在场,泪流满面。付云起看到他这么爱惜人才,悲痛得超过了自己孩子的丧失,确实不愧为“提携后进”的名声。
元和年间,韩愈和柳宗元都是文学界的大师,柳宗元那时被调到柳州当刺史,南方的学子纷纷聚集到他门下,而北方的文人则共同尊敬韩愈。
韩愈哭了很长时间,虽然止住了泪水,但仍然非常悲伤。李贺在遗书中托付韩愈为他诗集写序,韩愈先翻看了最后几页在潞州写的诗,都是悲伤凄婉的,不由自主地又流下了泪水,也顾不上招呼付云起,就吩咐点灯准备笔墨。
付云起不知道该怎么劝慰韩愈,看到韩愈自己在准备笔墨纸砚,真是进退两难。正在尴尬的时候,府里出来一个人,是认识的,那人是顾先生,原来是韩愈府上的西宾。
韩愈只顾自己想事情,看到顾先生和付云起熟悉,却视而不见,满脑子都在构思为李贺写序的事,等写完了,才发现只有顾先生在旁边,那个年轻人已经走了很长时间了。
中秋节的午后,付云起和韩公文、郑奇三个人商量去哪里。付云起这次回长安又去了洛阳郑奇家,给他带来了家书,让韩公文连声说不公平。这次去郑府,也把李贺的事告诉了郑小姐,郑小姐叹息了几声,说了句想不到。
韩公文说:“长安城有句谚语‘食在太白,住在开元,玩在芙蓉,乐在平康,要想知道天下事,还得去天宝。’太白是酒楼,开元是客栈,芙蓉指的是曲江池的芙蓉国,平康里是梨园歌伎声色场所,而天宝是茶楼。‘太白楼的酒好,天宝楼的茶贵’,这里的茶要一两银子一杯。”
付云起惊讶地说:“什么好茶,值得一两银子。”
他虽然是长安人,但一直在城外,这几年又不在长安,家里也不富裕,从河东来的时候身上只有十几两银子,性格很节俭,这样的地方自然不知道。
韩公文说:“其实也就是普通的团饼茶。这个茶楼在东门里,兴庆宫对面的东市口,靠近第一街,来来往往的外地官员、商人很多,左边是平康里,文人墨客、王孙公子络绎不绝。渐渐的,各行各业的人、官员侠客都聚集在这里,这里就成了可以听到宫里的秘密、了解百姓生活的地方,一两银子其实是座位费,喝不喝茶倒是次要的。”
三个人说说笑笑,一直到了天宝茶楼,这个楼就在街上,有四五层高,装饰华丽,气势确实不一般。底楼人声鼎沸,座位都满了,都是普通百姓、商人,郑奇远远地看见张阿大又不知道被谁请去,在那儿口若悬河,笑着指给其他两人看。
刚上到第二层,就听到“嗨,嗨”两声,接着几个人说:“我看看是谁?老韩吗。”
“还有小郑,快过来。”
三个人看过去,见一群衣着华丽的年轻人正围坐在一起喝酒,看到韩公文和郑奇,招手示意,全都是当初学宫的同学和一些学长学弟,最上座的是杜牧,王士则和姓赵的同学也穿着便装在旁边。
这一层多是京城的游侠、王孙公子和富商,装饰最为华丽,这些年轻人中秋节晚上也不愿意待在家里,聚在一起。
付云起在学宫时就和这些贵族少年保持距离,今天更是想避开他们,打算拉着韩公文和郑奇离开。但桌上已经有几个少年过来和韩公文打招呼,表现得非常亲热。韩公文的父亲是宣武军节度使,是个有实权的地方长官,现在又是征讨淮西的元帅,这些人怎么能不巴结他呢?
杜牧自己在桌上喝酒,只是拱了拱手。王士则轻哼了一声,没有过来,他和韩公文、郑奇在学宫时就是对头,现在自己捕盗有功,眼里更没有这两人。
其中一个少年说:“韩兄来得正好,我们今天在这里举办了一个同学会,还怕韩兄不肯来,不敢去请你,只好硬拉杜兄和王兄来。没想到居然遇到了韩兄,真是太巧了,快请上座。”
韩公文客气了两句,婉言谢绝。那个少年以为他有客人,所以不方便,看了看付云起,认出了他,坏笑着说:“原来是小秀才,幸会,幸会。”
其他几个少年也认出了付云起,嘻嘻哈哈地上前握手拍肩,表现得非常亲热。
当年在学宫时,这些少年就经常捉弄付云起,表面上亲近,暗地里使坏,付云起那时年纪比他们小,力气也小,经常吃他们的亏。
现在这些少年又想用老办法对付付云起,但付云起早有准备,用力一捏,那两个握手的少年疼得叫出声来,手骨感觉要裂了,想抽回手却又抽不回来。
郑奇笑着说:“几位多年不见,真是要多亲热亲热。”
付云起一笑,放开了手,那两个少年像得到了大赦,急忙溜回桌上,低声说:“这小秀才现在力气真大。”
王士则自认为功夫不错,只是冷笑一声,心想:“这几个没用的东西,手无缚鸡之力。你们知道什么叫力气大。”他也挤上前来,手扶着付云起的肩膀,暗地里用力一推,想把付云起推个跟斗。
付云起当然不会在天宝茶楼和他动手,只用了七分内力抵抗,王士则被这股力一弹,竟然被震退了一步。
付云起原本以为王士则能抓住刺客,功夫应该不错,没想到他这么不中用,在他手下走不了一招的人居然还能当刺客。
想到那天在太行山遇到驼山派的弟子,他们的剑阵和传说中的刺客很相似,看来当年刺杀宰相的案子确实另有隐情!
王士则吃了个暗亏,假装没人知道,没事人一样坐回座位。但他瞒不过郑奇,郑奇冷笑了一声。
姓赵的同窗嘿嘿一笑,对付云起说:“付兄不是说最近不回长安吗?”
付云起叹了口气说:“我去了潞州,有幸遇到了李长吉,没想到他英年早逝,特意来长安送他的遗书。”
杜牧惊讶地站起来:“李长吉去世了?什么时候的事?”
付云起说:“也就是一个月前。”
杜牧说:“李长吉是年轻一代的佼佼者,竟然先去世了,诗坛上没有人能继承他了。”
旁边一个少年说:“长吉之后就是杜公子了。”
他本想拍马屁,想说杜牧将成为一代诗歌大师,但因为杜牧前面刚提到李贺的去世,听起来好像在说杜牧也要早逝,这下拍到马蹄上了。
杜牧冷笑说:“我怎么敢紧随李长吉,还是李兄先请吧。”
那人还没意识到,还在谦虚。
楼上有人喊:“是付公子吗。”
韩公文就借口在楼上有别的约会,告辞上楼。
第三层的茶楼里大多是外地官员和文人,人已经不多了。付云起刚上楼,就看到顾先生一个人靠窗喝茶,他招手让付云起过去。付云上前行礼后坐下,原来顾先生也是单身,中秋之夜没有地方去,就来天宝茶楼自己坐着。
这一层的茶楼里多是来京城办事的外地官员和他们关系密切的文人朋友,他们的话题多是各地的风情,自然也包括政治和军事情况。付云起觉得这些人说的高霞寓在铁城大败和洛南围捕叛军的事,和自己亲眼看到的不一样。
郑奇想听听江湖游侠的故事,顾先生说那些在上层。这个茶楼是环状的回字形结构,不光底楼看得清楚,上一层也能互相看到。
果然,那边都是穿着劲装、背着长剑的大汉,一个个留着胡须,看起来很雄壮。仔细一听,他们讲的确实是江湖游侠的事。郑奇很高兴,想上楼去听,顾先生只是笑笑没说话。
付云起问:“顾先生为什么笑?”
顾先生说:“真假难辨,有时候看起来像真的,其实是假的;看起来像假的,倒可能是真的。”
付云起也探头看了看,发现楼上一个人讲得非常生动,仔细一看,原来是“神算子王清”。
付云起笑着说:“这位王先生可能在讲书记门的《侠隐记》吧。”
顾先生点点头说:“宣扬别人的好处,隐藏别人的缺点,固然是好事。但是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看到就信以为真,大肆宣扬,又能有多少真实呢?”
付云起对韩公文说:“看来这天宝茶楼名不副实,你也只是听说,没有亲眼看到啊。”韩公文连声说遗憾。
顾先生笑着说:“其实没事的时候,自己坐在角落里,泡一杯清茶,在人声鼎沸之中,也可以找到一些灵感。这些故事或许有真的,但是传来传去,慢慢失去了真实性,随便听听,以后当做谈资也不错,何必每件事都追求真实呢?”
四个人坐了两个时辰,天色已晚,茶楼里的长安本地人都回家团圆去了,只剩下一些无家可归的外地人在默默思念家乡。
付云起说:“今晚的月亮很好,我们找个好地方赏月怎么样?”
郑奇连声说好。顾先生虽然年纪不小了,但是和这三个年轻人说说笑笑,感觉好像回到了年轻时代,也笑着同意了。
郑奇说:“不如去东门城楼顶上吧?”
韩公文笑着说:“你这不是找东门的将军惹麻烦吗?”
顾先生也开玩笑说:“今晚兴庆宫里有灯会,郑公子坐在春明门楼上,是想找宫里的红拂女吗?”郑奇窘得脸都红了。
付云起笑着说:“我想起一个地方,很清静。”
郑奇忙问是哪里,付云起说:“晋昌坊大慈恩寺的塔顶怎么样?”
郑奇拍手说:“那里最好。”
顾先生笑着说:“这里算是长安城最高的地方了,好是好,但可能会打扰和尚们修行。”
郑奇说:“我们悄悄上去不就行了。”
四个人就动身去大雁塔。郑奇和韩公文平时要应酬客人,每隔五天还要去京兆府报到,说说自己的行踪,习惯了约束,今晚有机会放松一下,自然不肯好好走路,就在房顶上飞奔,展示轻功。
顾先生微微一笑,也轻松地跳上房顶,看着三个人跑,就能看出他们的功夫高低。韩公文全力奔跑,但脚步很重,好几次踩坏了人家的瓦片。郑奇好一点,虽然年纪还小,修为不够,但看得出受过高手指点。
付云起的步伐很特别,忽大忽小,在屋脊、斗拱、树枝等突出的地方借力,走的路线虽然不直,但不怎么费力,这是他在武陵山中学到的。
付云起看到顾先生不紧不慢,好像在散步,又像在风中飘行,不由得非常佩服。老疯头的轻功是绝顶的,是在悬崖高山中练出来的,顾先生却好像天生就会,一点痕迹都没有。
大雁塔高二十丈,共有七层,最下面一层就有三丈多高。韩公文觉得有点难,自己的轻功肯定上不去,郑奇看了一眼,也知道上不去。
正在犯难的时候,韩公文突然觉得腰被抓住了,接着一股大力涌进身体,不由自主地飞了起来,落在塔的第二层,那里有窗户,韩公文忙伸手抓住。刚回头,郑奇也扑了上来,韩公文忙拉住他。
付云起觉得自己一年来内功大有长进,估计可能上得去,看准了一个突出的地方,奋力向上爬,眼看右手已经摸到了瓦片,只要一用力就可以翻上去,心里有点得意,这个方法还是他在华山东峰时向玄明道人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