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陕西巡抚右副都御史郑时等便在朱佑樘的意思下上奏请求朝廷再拨钱粮给陕西赈灾以缓解越来越多的流民涌入顺天。
皇帝让户部想办法,户部主事则哭诉北京各部衙的京官都已经好几个月没有发俸禄银子了。
这时,李敏作为户部侍郎提出用皇帝内帑来解燃眉之急。
皇帝不知内帑已经用尽,竟然同意了。
下了朝,朱佑樘和李敏皆是喜气洋洋。
“你是没见到梁芳和万安那个神情,有苦说不出啊,哈哈哈哈。”朱佑樘大笑。
韶龄少有见到他这么开怀大笑的时候。
“等陛下知道那两只硕鼠吃完了祖宗留下的内帑,一定会好好惩治他们。”李敏和几位大人都信心满满。
然而,几日过去了,不仅没有等来皇帝怪罪梁芳和万安的消息,之前答应拨给余子俊修筑边墙的银子也停了。以工代赈,为修筑边墙招募的八万六千多流民瞬间断了粮,眼看一场民变就要发生。
韶龄从这几日朱佑樘和几位大人的脸上可以看出他们的焦急和愤恨。
正在一筹莫展之际,杨一清回来了。他连日赶路,跑死了几匹马,来不及洗漱便要面见太子。韶龄一面让禾儿准备些热汤饭,一面领着他去书房。
“殿下,再不拨粮草,甘州危矣。不仅之前为修边墙招募的流民恐生变故,这驻扎甘州的几万将士也等着粮饷下锅。过了冬,瓦剌便要卷土重来,那时候既无边墙抵抗,又无将士抵挡,改如何是好。”杨一清焦急道。
“师兄,不是殿下不争取,这几日殿下与其他大人连着上奏,圣上就是留中不发,殿下天天求见圣上,圣上也不见。”韶龄解释道。
杨一清叹了口说:“余大人猜也是这样。”
“哦,余大人怎么说?”朱佑樘问道。
“余大人猜到殿下的苦衷,所以他让小人来向殿下讨个决定。”杨一清望着朱佑樘说。
是什么样的决定不能在军报里说,非要杨一清亲自来?
韶龄刚想仔细听下去,杨一清却说:“请太子妃娘娘回避,容小人与太子单独禀报。”
韶龄与太子都十分疑惑,这杨一清打得什么主意,连韶龄都不能听的。虽有疑惑,但韶龄还是依言把他们两人留在书房内,吩咐何鼎在外守着。
后来何鼎告诉韶龄,两人在书房内似乎发生了争执,杨一清连夜赶回甘州,太子的脸色更沉重了。
又过了一个月,等到弹劾余子俊的折子如雪片一般压在内阁中时,韶龄才明白余子俊所谓的方法。
其实一到陕西,余子俊便打定主意要从当地的富户豪强上下手,但是豪强世家个个与朝廷勾连甚深,可以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要拿他们开刀谈何容易。
于是,他便想了个办法。那就是太祖皇帝开创的军田制度,当年太祖皇帝为了“养兵百万而不废民间一粟”这个目标,让各地的军队都有自己的军田,一部分官兵负责耕种,另一部分官兵负责战备。所种粮食,一部分用于战备外,还能上缴国库。可惜由于官员和地方豪强的兼并,军屯已经徒具虚名。对于屯田的问题,朝廷并非不知道,但由于牵一发而动全身,牵扯的利益面太广,所以一直没有什么行动。
为了筹集修筑边墙的粮饷,余子俊到了陕西后便着手重新丈量屯田,核定军户人数,追缴豪强历年所积欠的军饷,这引起了当地士族豪强的强烈反抗。那日杨一清从陕西来就是为的此事。
太子天没亮便入了宫,直到宫门锁钥才回来。
韶龄端着参茶进去,太子正坐在书桌后,一手扶着额头,满脸的疲惫。
韶龄放下茶,劝道:“殿下若是太累,不如早点休息。”
谁知朱佑樘摆摆手,向韶龄解释道:“那日杨一清不是故意要回避你,只是这事.....”
“殿下,我明白他们的苦衷。只是你说余大人和杨师兄这么做,能筹措到粮饷吗?当地的豪强和与之勾连的朝廷重臣能放过他们吗?”韶龄问道。
“还是你师兄了解你,所以那日他才不当着你的面说。”朱佑樘了然道。
“我为你们不值。”韶龄直言不讳地说,“此例一开,朝中大臣人人自危,到时候就算余大人修好了边墙,赶走了瓦剌,他,怕也回不来了。”
朱佑樘站起来,走到窗边,将一本折子交给韶龄:“西北二十卫所,屯田、池塘共九百余亩,所收子粒本足给官军。而屯田之法久废,徒具虚名。良田为官豪所占,子粒所收,百不及一。贫穷军士无寸地可耕,妻子冻馁,人不聊生。古人云天下虽安,忘战必危。今武备废弛,文吏钳制牟员,不逊奴隶。夫平日既不能养其精锐之气,临敌何以责其折冲之勇。”
“这是余大人的?”韶龄问。
朱佑樘点点头:“这是他上书给圣上的。今日我一早入宫,便为此事。”
“圣上如何说?”韶龄问道。
“你放心,如今余子俊已经是国之长城,如今外患仍未攘尽,圣上怎会自毁长城?”朱佑樘说。
韶龄看着朱佑樘,却见他握拳的右手竟在微微发抖,像是在强压某种情绪。
“殿下,到底怎么了?”韶龄有点担心。
朱佑樘并不回答,只是推开窗子,道:“阿韶,我觉得气闷,这紫禁城让我觉得透不过气来。”
韶龄看着他的神情,不再追问,劝道:“今晚城门已锁,不如明日一早我陪殿下策马出城,殿下也好看看我的骑射功夫有没有长进。”
朱佑樘的神色终于缓解了下来,“你竟然学会了骑射?好,明日一早,我们策马出城。”
星沉月落,天际一线有了蒙蒙的微亮,韶龄与朱佑樘迎着淡淡的朝霞勒马回首,背后的九重宫阙和七宝楼台已为重重烟树和浩浩云山所阻碍。
冬日的寒意没有打消朱佑樘的清朗和轻松。
他,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与宦官朝夕相处。在紫禁城的波云诡谲中,他从小就失去了母爱,父亲的猜忌和宠妃的陷害让他整日里担惊受怕,幼小的心灵就此留下刻骨铭心的阴影。
但是今天的他如此惬意,仅仅是离开了那个让他又爱又恨的紫禁城。他望着城外那些已经在秋日里被收割过的稻田,上面还有点点积雪,欣喜地说,“瑞雪兆丰年,来年顺天的百姓会有个好收成。”
路上,韶龄介绍了南方江上的渔舟点点,江畔的蒹葭翩翩。朱佑樘说他想起了很久前有人说过的一句话:如果亲眼看到了这样的江山,不必登仙,一个人的胸怀也可以无比的宽广。
韶龄无法想象透过眼前这些景色朱佑樘能否看到犹如王孟希《千里江山图》那样美丽的山川,但是韶龄知道他眼里有那些醉生梦死,首鼠两端的,有那些卖身葬父,饿死荒野的,更有披战甲的,赶科考的;那些已死去的,未出生的;那些有梦想的,那些仍不屈服的百姓和土地。国有储君如此,江山当可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