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玉蝴蝶,白云出岫
杨暮客长夜无眠。
好在他是修士,静心平气地小憩一会儿便养足了精神。
待至天明,他穿上衣袍去行早课。
村庄西边儿依旧还有暗火燃烧,焦香诱人。杂乱声中,诸多苦工清理废墟。
且不顾这些,等朝阳初升。
暗东龙宿木生火,春离夏至云嫣然。
太阳在下头,金光在上头。
引炁入体,云雾在他身边缭绕。
不知不觉,驻地周围许多人仰望着屋顶看着小道士行早课。
红日跃至云头,杨暮客跳下屋檐,对着众人一笑。消失不见。
玉田坊死伤惨重,早饭过后,小楼差杨暮客去慰问一番。过路行商,遇见此景总该有所表示。
玉香也随着杨暮客去,看看有没有伤员需要诊治。
杨暮客在玉香的陪同下来到了驻地外的营帐。
这群人倒也鸡贼,好似都知晓贾家商会这群人本领超群,离着驻地越近,便越安全。
杨暮客假惺惺地与李开成聊聊,老人家年岁大了,一夜没睡着精神头儿不足。没说几句话就迷迷糊糊。
而后杨暮客瞥了眼何路,低声问他,“你们把事情办成这样,可曾想过要如何收场?”
何路倒也干脆,“道长问我无用。某家只是听命于人。”
“这一夜你可捞到功勋?”
何路眼神中透出惋惜,“道长为何总把人猜度成势利之徒?”
杨暮客正经地看他,“若非势利之辈,为何途中你与那包守一鬼鬼祟祟。”
何路无奈揖礼,“小人只是听命于人。”
杨暮客叹息一声,“贫道满肚子牢骚,一脑袋疑问。你既不答,那便算了。包守兴呢?”
“包大人正忙活着主持场面。今日还有要事,总不能让匪徒来袭,扰了正事。”
杨暮客冷不丁地问他,“你与他就这么算了?”
何路说句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的话。“各为其主,日后再言。”
李开成这一睡,便病倒了。随行的大夫只能施针调理,却不能让大人马上恢复。玉香便自告奋勇去诊治一番。
杨暮客溜达一圈,遇见了包守兴。包守兴正在安排失去家宅的农户。
包守兴打发了官田管事儿,上前礼拜道,“大可道长。徐连生被炸死了……”
杨暮客嘿嘿笑着,“这下死无对证,合了你的心意了?”
包守兴摇头,“下官并无此意。”
杨暮客也看出来包守兴说得是实话,不再追问。
这时徐会凑上来。一张谄媚的脸,笑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李开成病倒了,徐会灵光一闪,欲承大任。
杨暮客不认得徐会,但在冀朝轩雾郡,徐会可是见过杨暮客的。
冀朝轩雾郡生产火药,他一个鹿朝使节跑到了轩雾郡里,这事儿本来就值得琢磨。也就是杨暮客不曾去想过。
但徐会自己心里有数,他身上可不干净。与齐氏勾连不清,本是文官系统出身,却总跟武将眉来眼去。
所以做贼心虚的徐会见到贾家商会这条大腿就想抱上去。
徐会做了一番自我介绍,包守兴忙着手中的事情,连忙告退。
杨暮客好奇地问徐会,“在轩雾郡鸿胪寺宅院你与朱哞同住?”
徐会咧开嘴大笑点头,“哎呀,错过了与当世奇人面见的机会。在下一直后悔不迭。”
杨暮客客气地推掌,“当不得如此夸奖。不过就是一个初入道学的小道士罢了。”
徐会连忙作揖,“多亏了昨夜我等靠近此地,才能平安度过。道长一行人气运正隆,是我等的福星啊。”
杨暮客撇了下嘴,“贫道还有事,不打扰徐使节。咱们稍后再见。”
“大可道长慢走。”
徐会眯眼看着小道士离去的身影,哼了一声。他连忙追着包守兴的路径而去。这功劳,怎么能让你一个包氏罪臣得去呢?
杨暮客找着卫兵打听,原来呈羊道长平安无事。呈羊道长住在玉田坊的偏院里,距离爆炸中心有些距离。一大把年纪,遭了如此惊吓,纵然性命无虞,却也是精神不足。
营帐之中,杨暮客看着老道士目光沉沉,头也昏昏。哀叹一声,“先生福大命大,躲过一劫,日后定然吉星高照。”
呈羊咳嗽几声,“道长昨夜为何不出手相帮?”
杨暮客面色尴尬,有些愧疚地说,“家姐言说,这是鹿朝家事。外人不便干预。贫道本有相帮之心,却遭不住家姐心肠似铁。”
呈羊咳嗽着说,“你帮人就该帮到底。一路走来,小恩小惠施展出去,遇见了大事儿却袖手旁观……唉……郡主殿下是做大事儿的人,老朽不怨她。但你这道士不是功德为先吗?昨夜里,那好几百守军,你就这么看着他们赴死?”
杨暮客一句便将呈羊后话尽数截断,“咱们贾家商会,只有我一个道士,一个侍卫。出去拦住那些死士,能拦多少?我若演法,可有人护法?自然是自身安危要紧。”
呈羊有些不甘心地说,“你要去信告知玄阳观,我依你去做了。查了蔡霜霜家中底细,她那老父便是庄子里的护卫。你的因果,你都不愿意去护一下吗?”
就在他们话语间,一只鹤鸟天妖乘风落下。鹤背上跳下来一个中年道士。
“晚辈耀逊,拜见国神观师祖。拜见大可道长。”
那空地里头的鹤鸟鸡贼的很,瞥见了杨暮客赶忙挪开目光。
杨暮客俯身出了营帐,欠欠身,“贫道杨大可,道友有礼了。”
呈羊勉力爬起来,“耀逊,你赶紧沿着西路去看看。昨夜匪人从西边儿来,也不知那小囡还活没活着。若死了……那才可惜。”
杨暮客侧头看了一眼赌气的老头儿。哼,怪不得要整日粗茶淡饭,养气的功夫连我这小道士都不如。
他低头琢磨了下,留在这庄子里反正也无事可做。便领着名叫耀光的道士去那桑树村吧。
“贫道与那小囡有缘,便有贫道领着你们去看看她。”
耀逊赶忙作揖,“多谢大可道长。”
不需多言,杨暮客只看了眼那天妖。天妖赶忙蹲下身子,让杨暮客跳上去。
耀逊吃惊不已,头一回见着妖精这般听话。
鹤鸟几个呼扇便来到了桑树林外。它却不敢停近了。
这鹤鸟明明褪了横骨,却一直装傻充愣。
杨暮客也懒得多言,指着桑树林,“那里头有只修行有成的狐妖,它不敢落近了。你随我进村吧。”
“是。”
来到了蔡霜霜家门前,果然那菜地里长出来一棵菜瓜苗,长势茂盛,却还不见结果的影子。
杨暮客轻轻敲敲外门。
“霜霜……在家吗?”
小丫头连忙跑出来,“道士哥哥你又来啦?真让你说对了,那碗水淋下去,菜地就要长出大菜瓜哩。”
她蹦蹦跳跳地,待看清杨暮客身后还有一个道士之时,瞬间变得拘谨起来。
杨暮客指着身后的道士,“这位是玄阳观的耀逊道长。来接你去一处好地方,不缺吃穿。”
若是寻常小囡,听了这话定然高兴。能过好日子谁愿意受苦。
但蔡霜霜面色阴沉,“我不去。阿父腿断了,我要家中照顾阿父。”
杨暮客眼底金光一闪。
察觉灵韵变化的耀逊看着杨暮客背影紧张了下。这道士不掐诀便能施术?
杨暮客瞧见了一个糟老头一般的人躺在炕上,满头大汗。
“耀逊道长且于门口等候,贫道领着小囡进屋看看。稍候便可让她回心转意。”
“在下静候佳音。”
杨暮客拉起蔡霜霜的手,领着她进屋。
“贫道知晓你多梦,定然会忆起许多不曾见过之事。你家运道被你取走大半。待你长大,定然家门不幸。你信么?”
蔡霜霜低着头,“等我长大些,我就钻进那林子里头。不招惹他们。”
“你见过林中的狐妖了?”
“娘娘不见我,也不与我说话。”
“成了人,便是机缘。醒宿慧,更是福分。莫要贪心……”
屋里一旁的小床上还睡着另外一个小姑娘,便是蔡霜霜的妹妹。
杨暮客从袖子里掏出傩面,“请崔晏道友现身。”
蔡霜霜眼中一缕红烟飘进屋中,缠绕在杨暮客的脖颈上。
“上人呼唤奴家,可是有事差遣?”
“这个男子被贫道侍卫打断了腿,请道友医治一番。”
“喏。”
只见红烟分出一缕,缠绕在蔡父腿上。
蔡父那臌胀的膝盖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消肿。
退烧的蔡父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看见一个道士领着自家女儿,轻声问,“这位道长……你来我家何事?”
杨暮客站定说道,“贫道便是玉田坊中的客人。那夜你便是要去包围我家驻地。”
蔡父面色尴尬,“这……”
杨暮客伸手说道,“你听命于人,我不怪你。昨夜有人夜袭玉田坊。守军全军覆没,你伤了这一场,也算是因祸得福。”
蔡父苦笑一声,“若是小人有罪,道长也不该当着孩子的面过来问罪。”
杨暮客摇头,“我非是来问罪的。你家丫头是一棵修道的苗子。贫道推介她去鹿朝玄阳观学道。来此便是告知你,这姑娘贫道带走了。日后她学业有成,也能回来看你。玉田坊百废待兴,你若及时归去,说不得也能有一官半职。你家中小女,日子也能过得好些。”
蔡父听后赶忙起来揉揉腿,竟然一点儿都不疼了。而后看向睡着的小女,面色为难,“若是道长带走了我家大丫头,那谁人来照顾田地和后屋的桑蚕。”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贫道话止于此……”
说罢杨暮客便领着蔡霜霜出了门。
蔡霜霜低着头,“道士哥哥你就这么蛮横吗?打伤我阿父,还要把我从阿父身边带走。”
杨暮客出了那阴暗的屋子,叹息一声,“免得你误入歧途。贫道见不得好人变坏。”
他如此执着于把蔡霜霜带入正道,便是有玉窑村的玉澜前车之鉴。玉澜那是正经有根骨的修道种子啊,却沦为了邪道女祀,可怜可恨。
杨暮客拉着蔡霜霜的手,交给了耀逊。而后手掌一摊,一块玉石现于掌心。他攥着将那玉石变成了一个保安符。第一次用玉石炼符。生涩无比,但好在福至心灵,符篆刻录其中,灵光闪闪。
“这玉符赠与你,算是你与贫道信物。若贫道再游历天下之时,你还活着。便是你我缘分未尽。”
耀逊羡慕地看着蔡霜霜接过玉符。
鹤妖驮着耀逊与小囡飞天而去。
天空中,蔡霜霜问耀逊,“这位道士哥哥,赠与我玉符的大哥哥叫什么?”
“他叫杨暮客,字大可。是一个云游四方的道士。”
但座下鹤妖却开口说话了,“你们记下这名字没用,要记下他的道号才行。他道号紫明。是正经的修士。”
处置完了小囡一事,杨暮客慢悠悠地往回走。
看天而去,阴阳各半。那村中是悲?还是喜?
朱哞早就到了鹿朝,身为朱颜国使节,自然不能随意在鹿朝走动。在鹿朝鸿胪寺办理了文牒,乘坐飞舟前往白玉崖。
朱哞与徐会便是前后脚,他可不似徐会那般着急。
飞舟落在玉田坊后,争不过包守兴的徐会赶忙做起了本职工作。招待朱哞。
李开成还在睡,呈羊也精神不足。
徐会便带着朱哞去见义诊中的玉香。
玉香冷笑一声,“朱大人别来无恙。”
朱哞赶忙屈身揖礼,“下官听召而来,请玉香姑娘代为传达,求见郡主殿下。”
一旁的大夫极有眼力劲儿,“哎呀,姑娘家中有事儿,这诊治病人的工作还是老夫接手。”
玉香也不推让,起身让开,领着朱哞和徐会来到无人之处。
“我家小姐还在准备,今日之事,非同小可。自是要养足了精神来应付。与尔等这些豺狼虎豹商谈合作,自然是要谨慎,谨慎,再谨慎。”
朱哞讪笑一声,徐会面色难看。
徐会辩解道,“姑娘这话说得,我也不过就是一个使节。可不敢借此事牟利呢。”
玉香打量二人,“我家小姐出来,那便是要谈事情。没时间与你们谈天说地。二位还是忙着正事儿去。我这便回去服侍小姐梳妆打扮,望尔等准备好合作事宜。”
徐会赶忙点头,“姑娘放心。定然弄得周全。”
本来玉香在屋中准备好了一身宫装。但小楼却不合意。
她言说道,“打扮成这样作甚?取悦他人么?我既是与人商谈买卖,自然要拿出不争态度,否则我一个小小游商如何能在国朝夹缝之间得利?我们只要旁人给的,不能让旁人以为我们有心赚钱。”
玉香捂嘴一笑,“小姐这是与谁学的?”
“自是我那愚蠢弟弟。”
玉香无奈地说,“小姐你可没有那清雅出尘的衣装。”
“那便把蔡鹮喊来,我穿弟弟的衣袍去见他们。”
“是。”
不多时,小楼从吊脚屋里走出来。
只见那玉面女子梳乾坤髻,插木钗。面无粉黛,直眉杏眼。轻纱半臂下,身着玄黑道袍,道袍绣云纹。
她两手端着大袖拢在一起,脖颈细长,目视前方。
绣鞋落地无声,行路两肩齐平。
恬淡出尘之意,却威压满场。
“李侍郎可醒了?”
李开成拖着病体从人群后面走出来,“本官已经身无大恙,无碍于会议商谈。”
“那我们便去一处雅致之地,本姑娘代冀朝不凡楼,与李侍郎商议两朝合作事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