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一早,邱家只有四人,围坐吃着饺子。
邱怀信一早跟着媳妇回娘家了,根本就没过来这边;邱嘉树则带着刚煮好的饺子,去了远方旅社,今天,周丽娜终于要离开嘉阳了,是邱嘉树找的方便车,他要一直把她送到汤河,送上火车。
桌上是四盘饺子,和年夜饭的剩菜,都没怎么动。
贺曼姝又在不停地晃荡盘子里那几个饺子,都松散了,又把饺子倒腾到空盘里,还催邱鹿鸣快点吃,别发呆。
邱鹿鸣有点心不在焉,她不太爱吃萝卜馅的饺子,夹了一个,蘸了好多醋,吃下了。
终于还是说,“三哥,你说他们俩会不会在火车站抱头痛哭?”
邱默识看看父母的脸色,笑笑说,“那也属正常,生离死别的。”
“你们就是小说看多了,还抱头痛哭。”贺曼姝不满地说邱鹿鸣,“你二哥那么庄重的人,从不在人前掉泪,大庭广众之下,才做不来抱头痛哭的事儿呢!”
贺曼姝忍不住又开始折腾那几个饺子。
邱鹿鸣笑,“这一别,周丽娜以后就成我二哥心口上一颗朱砂痣了,抹也抹不去。”
“你又改看张爱玲了?”贺曼姝皱眉,“看来看去还是情情爱爱的。”
“不好吗,那么刁钻精妙的话她都写得出来!”
“好什么好,女人还是宽和一些好,她太精明太敏感了,适当迟钝一些才能活得轻松。”贺曼姝终于把四盘饺子都重新抖落一遍,夹了一个饺子吃下,“你二哥和那周丽娜是没有缘分,周家门第高,眼光也高,他们两个要是硬要结合到一起,别人虽说拦不住,但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得不到父母祝福的婚姻,终究很难幸福。”
“二哥好可怜。”
“他一路都顺顺当当的,这算是人生第一个大考验吧。”贺曼姝说,“不是啥大事,我相信,你二哥一定能处理好的!”
邱鹿鸣发现,母亲经常说些言不由衷的话,比如她说不介意大哥一家离开嘉阳,说她有一百个爱好可以支持自己愉快地渡过晚年,其实她为大哥的事情已经寝食难安了。说白了,她就是个传统的普通母亲,她就是想一直跟着长子生活,想看着长孙慢慢长大。
——从她努力和刘晓梅搞好关系,就能看出来。
又比如母亲说相信二哥能处理好感情的事,其实她特别担心二哥会冲动之下闹得满城风雨,又不敢有大的举动,生怕刺激到二哥,适得其反。
她一方面想让二哥得偿所愿与爱人在一起,一方面又担心他给人当上门女婿受了委屈。这几天,几件事搅和在一起,使她的脸颊显消瘦下来。
天下父母大半都是如此吧,口中说希望儿女出去闯天下、长见识,其实心底里还是有个愿望,希望每天都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口中说着信任鼓励的话,心中却始终担忧牵挂。
——你爱他,就会始终觉得他不够成熟、永远需要你的照顾。
“嗯!我也相信二哥!”邱鹿鸣也大声说。
***
被家人坚定信任着的邱嘉树,看着火车呼啸而去,一颗眼泪黯然落下。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邱嘉树知道,自己这段刻骨铭心的初恋,彻底结束了。
就在早上和周丽娜吃饺子时,在朋友的吉普车上,在火车站候车室里,在火车上,他一直都在天人交战,他真想干脆和周丽娜一起乘车离开算了,哪怕两个人去私奔呢!
可当火车汽笛拉响时,他还是下车了,他当着一车厢人的面,紧紧拥抱死死拉着他衣襟的哭个不停的周丽娜,恨不能使劲将她揉到自己身体里去,这是他唯一爱过的姑娘啊!
可他最终还是松了手,在周丽娜的尖叫声中,飞快跳下火车。
一转身,火车已经驶离。
周丽娜的哭声犹在耳边。
她说他逃避,骂他是懦夫。
他也觉得自己似乎真的不够勇敢。
但妹妹昨天说的对,他并是懦夫,他是能正面面对现实的勇者!
连妹妹都看得出来,他若是去了北京,就要一生受周家控制,即便将来有所成就,也至少要等到四十几岁,还会一生背负靠岳家出头的名声,依他宁折不弯的性格,是过不了那种压抑的、仰人鼻息的日子的,他或许能坚持一年或两年,但必然会爆发。届时,再深厚的感情也经不起消磨。
若是私奔就更糟糕了,没有根基和经济基础,他们至少要奋斗五到十年才有可能翻身,周丽娜娇生惯养,恐怕不能吃苦,用不了三五年,他们的感情也会消磨殆尽,终成怨偶。
邱嘉树不是个完全的乐观主义者,他总是第一时间先把事情做个最坏的设想,然后再去努力完成,这样即便事情失败,一般也不会坏到他设想的那个地步。从小到大,这个方法拯救了他很多次,使他不至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被困难打倒。
周丽娜这次来看他,他很感动。
但他多少也清楚周丽娜的性格,她这次出来,多半是跟父母置气,想用这种出走行为刺激一下父母,找回一些不得不听从安排的场子罢了。
她心里肯定是有他的,但他们已都不是两年前的他们了。
两年前,他大概真的会带周丽娜私奔,那时的他还没见识过社会的险恶,没领教过世界的阴暗面。
他一定会全力用一腔热诚呵护他们的爱情之树,不言放弃!
但毕竟不是两年前了,他被周丽娜父亲的秘书约谈过一次后,就深思熟虑地选择了服从分配回到嘉阳。
两年前就想通的事情,没道理,现在反倒迷惑了。
只是被周丽娜的冲动和勇敢再次刺激,他的心还是很痛。
没有回嘉阳的车,他一个人在汤河住了一晚,就在小旅馆的架子床上,枯坐了整晚。
初四,天清气朗,他出去找车,很顺利遇到邮车,且正好还有一个人的座位,他愉快地上了车。
中午,他拉开家门,一眼看到欣喜的妹妹穿着毛衣就跑出来迎接,她身后是喜极而泣的带着围裙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