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仨再次回到火家沟村时,是在第二天上午十点。那个时辰,村庄还掩映在一片薄薄的晨雾之中,房子在薄雾中若隐若现。一眼望去,整个村庄恍若雾中仙境。
有村民还记得他们几个前天刚来过,没想到今天又来了,于是就有好奇者主动围上来打听,问他们到底找到崔山林没有,是不是还是为了这个人而来。
“要是找到了,我们就不会再来啦。”谭启发撒了个谎,“老乡,我们按照你们说的,把县城的废品收购站翻了个遍,也没见到崔山林,他可能已经不在城里了吧。”
“那就不知道了,这么多年没回来过,也不晓得是不是还活着。”其中一个看起来四十岁左右的男子陡然冒出一句,“你们还是赶紧回吧,别浪费时间了。”
“你……”韩世川正待反驳他几句,被谭启发按下,笑着继续用谎言掩盖谎言:“人肯定是还活着。我查了,公安局没有他的死亡记录。”
“既然还活着,那怎么不回家?”这人又问道,谭启发说:“估计是家里没亲戚了,已经只剩下他一个人,就不再想回来了吧。”
“亲戚确实没有了,如果你们想打听他的事,可以去找刘婆婆。”男子说道,“刘婆婆八十多岁了,是村里年纪最大的支客师,村里有红白喜事都找她。村里的事,她基本上全都知道。”
谭启发饶有兴致,于是跟他打听到刘婆婆住在什么地方后,急匆匆地奔了过去。刘婆婆家住的并不远,虽然年事已高,但依然耳聪目明,听他们打听崔家的事,不禁好奇地反问他们是什么人。
韩勇说:“我们是崔家的远房亲戚,好多年没联系了,这次好不容易找过来,才发现家里已经没人了。”
刘婆婆“哦”了一声,缓缓说道:“你们来晚了。崔家没了,屋垮了,最后一个人也离开了村子。这么些年过去,再也没回来过。”
“刘婆婆,我们想跟您打听一些事。”谭启发故意问道,“崔家只有崔山林一个孩子吧?”刘婆婆连连摆手说:“那你们可就错了。现在除了我,整个火家沟村的人应该都不知道他们家的真实情况。”
刘婆婆接下来给他们讲了好多关于崔家的事,其中就提到了崔洁。
“崔洁是崔山林他大姐。当年崔家穷啊,又重男轻女,家里为了换彩礼给崔山林娶媳妇,就把崔洁给嫁了出去,之后就再也没见过这个姑娘。”刘婆婆在回忆这段往事时,仿佛回到了当年,“那天没几个客人,但还是请了我去当支客师,崔洁哭得稀里哗啦的。我还见过娶她的那个男人,是个瘸子。我当时就想啊,好好的一个清秀姑娘,嫁给一个瘸子,可惜啦。也不知道她嫁过去后有没有受苦,这些年过得怎么样了。”
崔洁出嫁那天,下着淅沥小雨。五天前,瘸子带着一百元彩礼前来提亲。五天后的今天,就是崔洁出嫁的日子。在这期间,崔洁每日以泪洗面,并以绝食相要挟,希望父母改变将她嫁给瘸子的主意。
饿到第三天,崔洁滴水未进,几近晕厥。这天晚上,母亲走进崔洁房里,忽然朝她跪下,声泪俱下,乞求她别再闹了,还威胁她,要是再闹下去,自己也不活了。
“女儿呀,我们做女人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管你嫁的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你都要把眼泪水咽进肚里,陪着男人过好这一辈子,就是你的命。”母亲这辈子也是这么过来的,在嗜酒如命的丈夫拳打脚踢下熬了过来,好几次都险些被打死,额头上的伤疤依然清晰可见。
崔洁十几岁的年纪,虽然不能完全理解母亲的话,可她长时间看见父亲殴打母亲,母亲在父亲面前胆小如鼠和委曲求全的样子,早已像烙铁一样深深地印在她心里。
“你哥一晃也到了成婚的年纪,可咱们家太穷了。要是你不嫁人,就没有彩礼帮你哥娶媳妇,咱们崔家的香火就断了。”母亲提起的弟弟,为防止她逃跑,此刻正在外面没日没夜地守着门口。
崔洁整个人早就哭得有气无力,只剩下低声哽咽。母亲又痛哭流涕,不停的给她磕头:“就算妈求你了,下辈子妈给你做牛做马,成吗?”
弟弟到了结婚的年纪,好不容易相中一家愿意嫁给他的姑娘,女方家要彩礼钱。他父母没办法,只能拿姐姐崔洁去交换。崔洁这两天已经慢慢想清楚,事到如今,无论自己多么固执的不想嫁给那个瘸子,也不管自己绝不绝食,父母都已经打定主意。所以,她面对给自己磕头乞求的母亲,打算给母亲个台阶下。她亲手将母亲搀扶起来,这个举动惊呆了母亲。母亲怔怔地看着她,还以为她魔怔了。
“妈,您别跪我了,快起来吧。我答应您,嫁过去还不成吗?”崔洁将母亲扶起的时候,母亲确定自己没听错后,破涕为笑,继而欣喜若狂,连奔带跑地出了门,冲丈夫和崔山林大声喊道:“洁儿想通了,她答应嫁人了。”
崔洁耳边传来父母和弟弟的欢笑声,而在她听来,却是如此冰冷。那一刻,她眼里浮现出一丝残酷的笑容,定格在了欢笑声传来的方向。
今天早上,是崔洁出嫁的日子,家里没什么亲戚,就邀请了几个平日里走得近的乡邻,以及支客师刘婆婆。
男方家前来接崔洁的,除了瘸子,还有个满脸褶子的老头,他是瘸子的爹。为了给他们家续上香火,父子俩把牲口卖了才凑上这一百元彩礼钱。
雨水滴滴答答地落在屋檐上,也落在崔洁脸上。崔洁是步行嫁过去的,她跟着父子俩走的时候,自从踏出家门口的那一刻,就没再回头看一眼。也就是从那天起,她跟家里彻底断了联系。
刘婆婆终于从回忆里走了出来,红着眼眶说:“那天下着雨,崔洁头上、脸上全湿透了,也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汗水。从那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她了,但有时候还是会想起那天她离开家时的情景。唉,也不知道她后来过得怎么样,这辈子要是还能见到她,我一定要跟她说句话……”
刘婆婆话说一半却打住了,仨巴望着她,等她说出后面的话,她却叹息道:“如果你们见到她,麻烦跟她说一声,刘婆婆想再跟她见一面。”
韩勇没有应声,算是答应了她。她摸了摸浑浊的眼睛:“崔家现在没人了,屋子也垮了。家里的老二后来也离开了村子,这么多年过去,再也没有回来过。唉,这家人啊,七零八落的。”
“崔家老二叫崔山林,对吧?”谭启发故作不知,“他后来怎么样了,有结婚吗?”刘婆婆笑的时候,脸上的褶皱都挤在了一起:“自然是要结婚的,还是用崔洁换来的彩礼才找了个女娃。可俩人婚后多年也没孩子,记得差不多是十多年前,女的受不了穷,跑了。自那以后,山林就不说话了,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门也不跟人说话,街坊邻居都以为他疯了。又过了几年,山林离开了村子。唉,报应啊。有人说崔家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绝了后,是因为当初对崔洁不好,老天爷这是在惩罚他们。”
空气瞬间冷却,谁都不知该怎么接话。刘婆婆打了个哈欠,起身说道:“你们想知道的我都说了,要是没别的事老太婆要去睡会儿了。”老人每天晚上八点准时上床睡觉,早上五点左右起床,然后就坐那儿,眼睛盯着一个方向,像是心事重重,又像是什么都没想。
“刘婆婆,我想再跟您打听一件事。”谭启发直起了身,“您还记得崔山林的样子吗?准确来说,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地方?比如脸上或者手上有没有伤疤……”
刘婆婆冥思苦想了一阵,却又打了个呵欠,摆了摆手说:“想不起来了。你们走吧,老太婆要睡了。”
他们刚打算离去,刘婆婆又转身出来说道:“山林手背上有个伤疤,是他爸喝醉酒后打他妈,他去劝阻时被酒瓶划伤的。”
昨天下午,韩姝从主任办公室出来后,打算去找陈琨聊聊谣言的事,但陈琨临时又出了门。今天上午,他们又要继续选题采访,见面时,韩姝还略微显得有些尴尬,虽然见他若无其事,心里仍有些犯嘀咕。
“你怎么啦,看起来脸色不太好。”陈琨看了她一眼,“今天我们要去见的是一位治疗阿尔茨海默病的资深专家,你可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韩姝应道:“放心吧琨哥,都做好功课了。”陈琨却说:“做好功课是一方面,到时候直接跟他对话的是你,你的精神状态将影响和决定被采访人的情绪,明白?”
韩姝跟在他身后沉默了一会儿,方才继续说道:“琨哥,对不起!”陈琨放缓脚步,跟她并行,笑着问道:“对不起?你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吗?”
“其实我……”韩姝吞吞吐吐,实在不知该怎么开口,陈琨淡然一笑:“其实你有什么错呢?单位上那些漫天飞舞的谣言我比你早听说,只不过没放在心上。谣言止于智者,别人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人正不怕影子歪。相信我,那些传谣的人终究会被打脸。”
韩姝忍不住笑了起来。陈琨问她:“虽然我们不用把谣言放在心上,可毕竟不是什么好事,应该也没这么好笑吧?”
她收敛笑容,说:“我笑的不是这件事本身,而是觉得自己太小题大做了。昨天听到那些谣言时,我还担心你为了明哲保身,不敢继续带我这个徒弟了。”
陈琨不禁大笑起来,又反问她:“在你眼里,我这个师父就这么不济?对了,你有没有想过是谁散布了谣言?”
这事发生在任何人身上,他都会去想是什么人在背后污蔑自己。何况韩姝是个初涉职场的新人,她昨晚睡觉时还翻来覆去地想了半天,才导致今天早上看上去精神状态不佳。
“当然想过,而且也大致猜到是谁。”她道出了心里话,“不过我不想追究,何况也没有证据。”
“也对,就算查到某人,又能怎样?报警吗?”陈琨苦笑,“一旦把事情闹大,单位形象势必会受影响,往后你在单位也会遭受排挤。算了吧,吃亏是福,把心思放在工作上,用成绩打败谣言,这才是你当下最应该去做的事。”
韩姝想起主任昨天找她谈话的内容,不免感慨自己在人生路上遇到了两位好老师和引路人,不自觉就加快了脚步。
中午时分的二街,人迹匆匆。
崔山林正在吃午饭,听见几个稀稀疏疏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抬头一看,竟又是昨天来的那三人。他起身,打算扭头进屋,但被谭启发一个箭步上去拦了下来。他瞪着眼睛,面色疑惑,不知所措。
“吃饭呢。”谭启发尽量表现出亲和力,“我们刚从火家沟村赶回来,没来得及吃饭就赶了过来。您今儿的饭,还够我们吃吗?”
韩世川和韩勇不知他为什么要演这么一出戏,只能在一边干瞪眼看着。崔山林也因为他这些不着边际的话而变得更是手足无措,端着剩下的半碗饭菜,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谭启发忽然大笑起来:“老舅,我跟您开玩笑呢。您先吃饭,吃完饭我们接着聊。”崔山林哪里还有胃口,无奈叹道:“都说你们认错人了,赶紧走吧。”谭启发却说:“您都没承认自己是不是崔山林,我们怎么能走!”
“我是崔山林,但不是你们要找的崔山林。”他一屁股坐了下去,“你们要找的崔山林已经死了。”谭启发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然后一眼就看见了手背上的伤疤,盯着他的眼睛问:“这道疤是怎么回事,什么时候留下来的?您应该不会忘了吧。”
崔山林并没有挣脱开去,看着自己手背上的疤痕,想起那时的情景,眼神也渐渐变得黯淡,继而缓缓摇了摇头,悲伤叹息道:“该来的总会来的,本来以为这辈子就这么过去了,也没人会再问起这个事,没想到你们还是找上门来了。”
他们听见这番话语后,悬着的心总算是落了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