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辛苦了,回府后好生休养。”正德帝停了片刻,才继续道,“巡察之功,待大朝会再行商讨。”
正德帝的表现,叫裴泓之有些意外。
他决定再试探一番。
“还有一事,武德卫收受贺、陈等商户贿赂,勾结他们,对臣行刺。臣联合江南西路席副都管将其捉拿,现在押解回京的途中。”
武德卫行径暴露了!
正德帝听清裴泓之的说辞,心里一松。好在武德卫副指挥不是个蠢货,没有胡乱说话。
接着,他眉头一蹙,“江南西路席副都管?你去江南西路借兵了?为何未曾上报此事?”
“臣恐打草惊蛇,以手令请席副都管延迟上报。”
裴泓之以“两浙涉事官员尚在调查中,奏疏上报会让他们的背后之人有所准备”的理由,诱骗了席副都管。因他有正德帝亲赐的手令,席副都管虽觉不妥,也答应了下来。
实则,他是担忧正德帝知晓他安然,还会再出新招,拦路设伏。
回京的船只也是鲁通判信任的漕帮舵主负责安排,中途改了两回道,才瞒住了行踪,没叫正德帝察觉。
可,正德帝的反应,仍叫裴泓之疑惑。
对于他安然回京,有遗憾,但并不强烈。这不对!
除非……
可从他离开书院到回京,已经过去二十日,顾昌明的手下便是走陆路,也早就到盛京了。
正德帝不知裴泓之所想,只是心里憋了一股闷气。
裴泓之的说辞有理有据,手令也是他所赐,席副都管奉令行亦无过错。偏就是这份无错,叫他心气很是不顺!
“朕知道了,你退下吧。”
正德帝竟有些压不住脾气,语气也带了些不耐。
裴泓之越发笃定,依言退下。
才出殿门,就瞧见了外头候着的人。
双方对视,那人先瞪大了眼睛。
“你……”
话未出口,被中官打断,“官家允你进去了。”
副手一口气堵了回去,狠狠剜了眼裴泓之,抱紧怀里比身体还长的木匣子,进了殿门。
裴泓之转身,莫名笑了下。
见过此人,官家大抵会后悔叫他活着走出勤政殿。
裴泓之的猜测分毫不差。
当听完顾昌明副手的话后,正德帝眼前一黑,只觉得胸口胀痛,喉间仿佛卡了巨物,叫他呼吸都变得艰难。
裴泓之在两浙失踪的时候,带着李家村余孽去了鹿鸣书院!
顾昌明死在了那余孽手中!
两个消息,无一不在冲击他的理智。
裴泓之知道了!
知道了那个预言!
他不该心慈手软。在裴泓之动用裴家势力,查到他在鹿鸣山下布置眼线时,就该将其扼杀。
以裴泓之调查到的内容,知晓了预言,也自然就知道了命令顾昌明屠村的人是他。
正德帝颤着手端起桌上的茶水,一饮而尽,冲淡了口中的血腥味。
他闭目定神,缓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重新拾回理智。
原来,裴泓之隐匿行踪是担心他杀人灭口!
但凡顾昌明手下能早来一日,他就不会叫裴泓之活着进京。便是早来一个时辰,他也能叫裴泓之走不出这大殿……
“为何,为何此事才来回禀?”
每个字都似乎是从牙缝中挤出,夹杂的怒火似要将勤政殿也吞没了。
副手低着头,如实回答:“大人叫我等先行回京。微臣带着一大半人久等大人不至,就依言折返。路上收到留下人的传讯,说……”
副手舔了下干涩的唇,继续道:“说大人遇害,尸首或许留在鹿鸣山上,可裴家人不许他们上山。我等气愤不过,便,便折了回去……”
“啪!”
一个描金茶盏在副手面前裂开,碎片四溅。
正德帝指着副手,怒道:“你为何…你为何不按他说的做!蠢货,你可知因你们的一念之差……”他声音低了下去,宛若呢喃。配着他狰狞的面容,宛若疯癫。
“一念之差……”
他多年的苦心算计和堤防,皆成一场空。
殿内的宫人们拼命压着呼吸,胆小些的更打起了颤。
他们从未见过官家这个样子。
正德帝跌坐回椅子。良久,无力的摆了下手,叫副手出去。
五年前,他为寻找“鹿鸣二绝”为国祈福,用尽手段。意料之外截获了一封让他陷入两难的信。
“异星凸现,一命双魂,直逼天府。七杀将出,紫微星晦。”
他清楚的记着每一个字。
犹豫了两日,他最终决定:不管预言是真是假,异星应身者都不能留。
没了异星,后半句的“七杀将出,紫微星晦”便不会应验。
可此事关乎萧家的江山,他不敢轻易托付。
思来想去,他定下了顾昌明。
那时距离他顶着朝臣压力,组建武德卫不过两年。之所以会把顾昌明封为武德卫指挥使,一则是其武将出身,性情正直,能消除不少朝臣的顾虑,另外就是此人足够忠诚。
他不但对顾昌明有知遇之恩,还在登基后,帮他报了杀父杀姐之仇——杜世明,人皆以为他是病故,实则是毒发而亡。其毒是顾昌明命人所下,而他帮着安抚杜家,销毁证据。
顾昌明眼中带着明显的不赞成,却还是领命去做了。
当宸王按照预言出现在江南西路时,顾昌明来信,言说与宸王接触者众,不能分辨谁为异星。
他思索良久,回了“宁可错杀,不能放过”八字。
当得知李家村全村被屠,逃出者也被诛杀后,他着实松了口气。
不管是异星,还是七杀都被大火吞噬干净,那预言也就做不得数了。
就在他看着大乾步步走向繁荣时,变故出现了。
现在,不单是李家村余孽,就连裴泓之以及他身后的裴家都知道了真相……
他们会怎么做?
正德帝望着从大殿窗棂透进来的光。
难道,天命就真的无法逆转吗?
可他才坐上这个位置十五年。他满腔的抱负还未施展,他期待的盛世还未看到……
余晖尽收。
透进大殿的光消散无几。
昏暗中,枯坐许久的正德帝起身。
他走到摆在殿中的木匣前,将其打开。
里头放着一把束刀。
正德帝认得,这是他给顾昌明的刀。
战场上饮血无数、璀璨夺目的束刀,此时黯然无光。
正德帝抚摸着布满刮痕的束刀,胸口一痛,刀面上落了一滴殷红。
红的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