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在下就叨扰了。”
良平没有犹豫就应下,叫宸王心中更是欢喜。
此人寻上门时,他正从衙门回来。
朝堂上诸事不顺,叫他心中郁结难消。
瞧见立在侧门与门房说话的白衣白发男子,他眉头蹙了下。
瞧男子的年纪,也不过三十几岁,怎得就生了一头白发,瞧着叫人不喜。
他招来与白发男子说话的门房,不悦道:“那是何人?”
“是流萤姑姑的朋友,说是从鹿鸣来,叫小人去帮忙传话呢。”
大乾,能叫出口的“鹿鸣”只有一个。
宸王当即就收敛了不满的神色,他示意门房把人叫来自己要问话。
白发男子上前,给他行了个礼,只是神情中并无太多恭敬,和面对王爷的卑怯。
“你是流萤的好友?本王记得,她亲友尽丧。你如何证明?”
白发男子道:“何须证明,她知我从鹿鸣而来,自会相见。”
“你是鹿鸣书院的学生?”
白发男子摇头,神情带了些倨傲。
“我师从荀大儒,与山长是师兄弟。”
宸王心惊不已。
荀大儒一生也才收了五个弟子。其中裴家三兄弟他皆见过。另外两位,就是曾经声名显赫的“鹿鸣二绝”。
若白发男子没有说谎,那他就是鹿鸣二绝之一!
宸王将信将疑,决定还是先把人请进去。
不等流萤过来证明,他在与白发男子交谈一番后,便已经可以确定,这的确就是鹿鸣二绝之一。
良平先生。
若能得此人辅佐,岂不是有如神助?
他听闻,这些出世的半仙都不喜凡人太过急功近利,所以即便是满心热切,宸王也没有一昧的请求对方留下。见良平面露疲色,便体贴的叫流萤带去休息。
趁着良平不注意,他还给流萤使了个眼色。
见流萤会意,颔首应下,宸王顿时喜上眉梢。
书房里的交谈继续,只是这回讨论的内容,变成了如何叫良平死心塌地的留下辅佐宸王。
出了书房,流萤与良平一前一后,相隔一步的距离,皆是沉默着往前走。
没了旁人,他们都不知如何打破这份难言的凝滞。
就这样,到了浮光阁。
作为王府仅次于主院的浮光阁,不仅宽敞,其中造景装饰也极尽精美之能。
管事带着人已经扫洒过一遍,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花草香。
负责在院子里服侍的下人们都跟着管事一起撤走了,新的人,还要流萤来安排。
站在长廊下,面对着一池碧荷,流萤没有回应落在身上的目光。
“先生,不该来。”
她何尝不明白良平的选择。可她更清楚的知道,让李家村血流成河的凶手并不是良平。
盛京如一滩沼泽,但凡踩入者,无一能全身而退。
她们退无可退,但良平不一样。
良平道:“你既已知晓真相,就该明白,我早已深陷局中。”
他与师兄若能昧着良心说一句无辜,或许旁人也无可指摘,毕竟他们不是执刃者。但他们心中无比清楚,自己并不无辜。
师兄因窥探天机,寿数大减,不过四旬便羽化。
他本为避劫却应劫,亲人离散,情愫皆乱。
流萤终于转过身来。
面纱遮挡下,良平只能看清她的一双眼睛。
那双眼中,再无从前对他的钦佩与仰望,如一滩湖水,看似澄澈,实则已了无生机。
“后来,我时常在想,”良平声音低沉,“若是在你决定回乡时出言挽留,或者陪同你走一遭,再不济,在你失约后放下无用的坚持去寻你,会不会结局就有所不同。”
流萤眼眶一阵酸涩。
她何尝不曾期待过?
在自己提出回乡时,她期待着先生表露出一丝的不舍,就会甘愿留下。甚至,在母亲询问她是否愿意成婚时,她犹抱着不可说的心思,提出要再等等。
可她没有看到先生的不舍,也没有等到他的出现。
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
她对先生的那些卑微祈求,早就随着李家村的一场大火,化为灰烬了。
“您先休息吧。”流萤攥紧了掩在衣袖下的手,竭力维持面上的平静,“旁的事,往后再说。”
她很清楚,有良平做帮手,她要做的事会顺利许多,所以,她没有故作清高的拒绝。
只是,给她一点时间,叫她整理好情绪。
良平看着她离开,脚下如生根般,许久没有动。
听霍南誉说,翠荷为了不叫姜明慧认出来,用木炭毁了容貌。
良平早知她的坚韧。
为了读书,不管数九寒天还是灼热夏日,她都能勤读不辍。比起书院专心求学的学子,她还要在厨房做事,只能每日早起晚睡各一个时辰。
用木枝做笔,写满书院后的空地,手上时常被磨出水泡。不能过目不忘,就百遍千遍的背,地上都被走出了一条光滑的小道……
便是早有见识,可听到霍南誉的描述时,良平还是觉得胸口像是被重重捶打着,气都喘不过来。
寻常人被火星溅到都疼痛不已,他不敢想象翠荷那时会有多痛……
他知道再无资格与她并肩,但他会竭尽全力,为她排除万难。
这次,他不会再缺席。
出了浮光阁,流萤渐渐慢了脚步。
靠着墙壁,她才撑住身子。
良平先生,孟夫子。
一个破她蒙昧,带她断文识字,教她城府手段,告诉她,女子立身之处不止在灶头,亦可在天地的人。
他是她最初关于情感的全部寄托。是师,是友,是知己。
她明白自己的出身或许无法与他相配,可犹记得他说,出身只是附庸,他的妻子要与自己灵魂相合,所以不可说的心思也仿佛有了依仗,瞬间长成参天大树。
出于女子的羞怯,离开那日,她没有提及回乡是为成婚,可她想先生若是与自己心思一样,纵然不知,也该有不舍。
可他没有。神思不属,若有所想。
她心中失望不已。出门又听得书院其他夫子的家眷讨论,言说他家里来信,是为婚配。
难受。
又怎会不难受。
小婵说,那时他收到了师兄的信,事关预言。
一切都是误会。
可误会又如何。
流萤抹去眼角的泪,重新站直身子。
隔着五年岁月,隔着三百人命,他们,终是错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