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锦安将布袋中黄金倒出,一块一块摆好,数了一遍:
“五十两黄金。”
李元漾臭脸一摆,指尖抚金,拿起一块,扔在琪琪格脚下,毫无尊重。
黄金落地的声音清脆又沉重,时刻提醒着她赤身立于雪地多时,被几十男子看尽身子。
她脑海浮现男子邪恶眼神,浸透她骨血,折磨着她的每一寸肌肤。
那些人的眼神,似是钻进她的眼中,与她明月眼眸融为一体,清白沾上污秽,变成黑乎乎一抹,成了漆黑瞳仁,仿佛不是漂亮的眸子,是黑暗与绝望的眸色。
近日更是躲着顾纹轩,那样洁白如玉的少年公子,她已无资格靠近,在赎身前,她连正视奚王一眼的权利都没有。
只是微笑着,垂眸,弯腰,白嫩指尖捏着那金光,捡起,走路无声。
臂膀举过头顶,跪着身子,跪在李元漾面前,将那沉重的黄金,如清风落于他掌心,少女趴着身子,额头贴在地面。
帐外冷风钻入她破洞鞋底,她绷紧脚丫,破旧褴褛,袖口皱巴褪色单薄衣衫,垂伏在矜贵金丝狼图纹深松绿云锦衫下。
像尘埃跪于天地,被大风裹挟,无存活痕迹,与天下“尘埃”同样,无从区别。
活着痛苦,自缢灭族奴,赎身是奢望。
她也曾想过死,但阿耶为她而亡,公主雪地跪身三拜,她若如此便死,愧对她们。
李元漾未正视琪琪格一眼,眸色如雪冰冷:
“不够。”
穆锦安知他贪心,但琪琪格族人世代为奴隶,是死奴,是祭奴,若王不悦,逝时会让她陪葬,祭祀神明,亦用她血。
穆锦安也是听阿琳楚告诉自己,琪琪格左右手臂许多刀疤伤痕,皆祭祀所伤。
她并非卖给他,本无赎身之言,自始至终,都是琪琪格和阿苏蒙的执念。
穆锦安道:“我南宫府的丫鬟,入府十载,领着月例,衣食住依府,赎身尚不过百银。”
“而琪琪格侍奉你,你从未给她一文月银,更无赏赐,五百两白银赎奴,绰绰有余。”
“只是一个奴,放了她,对你无任何损失。”
李元漾又将那些黄金推落地毯,“啪嗒,啪嗒,啪嗒”每一声都刺在琪琪格心中,琪琪格身子趴在地上,半抬着头。
两只小手沉入黄金,如烂泥浮在明月,但月色如光,平等照拂每人身躯,不似黄金白银铜钱,权贵民奴三六九等。
帐内只有她捡起黄金,一块一块整理好放在案几的声音,但又似没有一点响动。
她伺候奚王许久,做事谨慎,每一丝多余的声音都会化成巴掌,脸颊五个指头印。
“啪。”
毫无征兆,声音拉长,回响在草原。
少女踉跄趴在地上,头贴在地面,脸颊血迹,手不敢抚上伤口。
穆锦安顿住,拽住李元漾手中的鞋底,她竟未盯住他从何处拿出鞋底:“李元漾,她未做错事,你何故打她?”
李怀瑾夺过他手中帛书,翻了又翻,又在他案牍几十摞书籍,信笺,薄薄的纸翻了许久,每个字符,清晰呈现,却没有琪琪格的名字。
李元漾抬起脚要踹琪琪格,穆锦安冲着他心口一掌,青年勃然大怒:
“都是你带坏本王的奴隶,小公主,你是怕战败逃亡时,生死难料,为她做打算,让她脱奴籍?”
“即使本王死,下一位王,她依然为奴。”
穆锦安低了身子:“李元漾,你到底要如何,才放她?”
李元漾看着李怀瑾,打量他一眼,侧过脸,指尖在自己衣衫绣线狼纹划来划去:
“本王可以放她,你要留下。”
李怀瑾冲过来一把掐住他的脖颈:“你是狼心狗肺吗,救命之恩,换不了一个奴?”
“你被陈王诓去骊山,一根细绳悬于细树枝,你脚下是山崖,是本王接住你,膝盖重伤。”
李元漾最厌恶别人提起他屈辱的过往,他总是装作在长安过得很潇洒,瞪着眼:
“那又如何,陈王不是你叔叔吗,他造的孽,你来还。”
李怀瑾手指逐渐用力,似几年前吊着他的那根绳子,在李元漾脖颈不断缠绕勒紧,粗大树干被勒成一根细树枝。
他的脸如炉火绚烂红彤,似是炼狱烈火,猛烈灼伤他全身血脉,瞪着眼珠,眼白不断缩小,墨色瞳仁放大,如死人般。
“捂住他嘴。”
阿琳楚站在李元漾身后,手指如钢针缝紧他的嘴,他的鼻息,口中无一丝鲜活之气。
“你...”
李怀瑾提着他的脖颈,少年瞳色中怒火蔓延:“放。”
李元漾直点头,他又一次看到绿光幽幽的地府,烟雾弥漫,阎王爷向他招手,告诉他:“你大功未成,先活着。”
李怀瑾手指松了松,阿琳楚捂着李元漾鼻孔的手松了一点,他颤抖着从怀中掏出帛书。
穆锦安一把夺过,太多奴的名字,几枚红章官印落于帛书,中间夹着两三薄薄的纸,她扶起琪琪格。
“看清楚,是你的名字,身契吗?”
琪琪格被打伤的脸颊,微颤抖着,眼眸闪着细碎光芒:“回公主,是。”
穆锦安见那帛书上密密麻麻的蒙语名字中,有一人名被划去,琪琪格指着自己的名字,手指被冷风吹得不停颤抖。
这一指,难于蝉可复生,她无数次麻痹又奢望的灵魂得到救赎。
穆锦安提笔,浓墨覆奴名,严丝合缝,趁着李元漾不注意,她在上面胡乱勾画,但无身契,勾画无用。
琪琪格拿过自己的身契,撕下一角的画押字迹血印,扔进炉火中,她双眼模糊,豆大的眼泪从眼眶倾泻而下。
诞于旧制,亡于旧制,重生于新制。
她跪在穆锦安面前,她才十几岁,常年做活计,酿酒时提着木桶的掌心磨出了老茧,只敢用柔软的指尖,抱着少女洁白狐裘。
声音像是断了弦般,只有她知,几万奴隶,只她今日脱了奴籍。
“谢公主,奴婢,生死随公主。”
她一个接着一个磕头,穆锦安从未觉得她有那样大的力气,自己拽不住她下沉的身体和脑袋。
“快起来,再磕头,我生气了。”
琪琪格手中拿着的身契又薄又轻,却像阴山压她多年,翻不过的山脉,她从未见过阴山,她唇角笑意,但不敢得罪奚王,收起笑容,向着李元漾磕头:
“多谢王。”
穆锦安方才明白,初上长安,李怀瑾之所以顺利为她赎身,是因他为皇族,强权压身,与皇族权臣分庭抗礼。
位长安最繁华平康坊的青楼,旁边即为胜业坊众位皇子皇孙的府邸,不远处是皇城,光明正大,腰杆子挺直,毫无畏惧的青楼,背后怎会无权臣和其他皇族相护。
就连公主们,三品官员的府邸都未能如此靠近权势之地。
胡玉楼姚都知只官商奴,便肆无忌惮,敢对公主与将军之女下手,不知背后到底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