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这个新世界不能用化学药品给尸体防腐——他们浪费不起,因此阴天的葬礼次日就举办了,在一座从事件之前一直沿用至今的老教堂里。阴天早已在遗嘱中指定了举办葬礼的神父,也定下了自己想要的仪式,因此当死亡如约而至时,亚历克斯并没有什么自作主张的余地。
第二天,半座亚历山大市似乎都因此停摆,送葬的长龙堵塞了交通,老教堂里马满为患,连房梁上都站满了小马。主持葬礼的并不是亚历克斯,而是阴天尚在世的最年长的孩子——一只年迈的雄驹,他的皮毛如艾德般灰白,鬃毛与他的母亲几乎毫无分别。
葬礼全程,孤日始终凝视着棺材中她的面庞,尽力想说服自己灵魂是存在的。像她这样的永生者有没有可能再见到她的凡人朋友?他们会不会真的还有什么东西留于世间,还能让她再见到他们一面?
她并没有去找城里的哪位神父寻求答案:档案熟知每一本圣书上的每一条教义,哪怕是新编撰的、用“小马”替换了所有涉及“人类”的词语的那本圣经,她也能倒背如流,但她从这些词句中找不到丝毫安慰。毕竟,如果档案本身就是人类意志与记忆的集合,那她还能去信什么教呢?
她跟着那个小松木棺椁走进墓地,注视着它埋入地下。她并没有像当年送走科迪时那样情绪失控,而是只能感觉到彻骨的寒冷。冷酷的不是蹄下的积雪,也不是寒风,只是阴天告诫她的那些话:如果她的所有朋友都将面对此种结局,那么孑然一身也许才是对亚历克斯最大的恩赐。
她留在墓前,低头凝视刚被翻动起来的泥土,它的上面已经结了一层薄冰。“你不应该受到如此招待。”她的内心已然麻木,外界的寒冷已经不能再动她分毫。“你不应该一整个冬季都待在光秃秃的泥土下面。”
亚历克斯开始劝说蹄下的枯草,让墓周围的土地在她的魔力下重新变得鲜绿。在很久之前,她对大地魔力的掌控并不足以让生命反季节生长,但在汹涌的情感的驱动下,这种限制现在对她而言犹如无物。虽然她的身体未曾长大一寸,但她的魔法已经大有进步。
“我要你们复苏,”她在冰层上轻轻跺蹄,冰封的大地便在她的抚摸下焕发生机。几朵送葬者带来的花在她的魔力下开始生长,它们的根须扎入土壤当中,花朵怒放。在魔法的温度下,生命还能再度开始轮回。
但这救不回阴天的性命,哪怕是奥利弗这样精湛的医者和园丁也无法扭转衰老与死亡的轨迹,亚历克斯同样做不到,而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想不想这样做。也许阴天真能看到什么她看不到的东西,也许她现在就生活在一个更美好的世界当中,这样想总比认为她的朋友已经彻底烟消云散了更能让她宽慰。
和之前一样,孤日这次也没能独自完成守墓,不过这次来打扰她的小马出乎她的预料。“嗨。”她抬起头,看到黑暗中有两个身影向她走来,她们都比普通小马高大许多,也都有翅膀和角,但除此之外,她们两个简直是天差地别:一只有着亮橙色的皮毛,而另一只漆黑的甲壳却在月光下闪耀;一位领导着一支从艾奎斯陲亚移民到地球的团队,而另一位则是亚历山大的友好城市——一个兴旺的幻形灵聚居点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葬礼上我没看见你们两个,”她指指阴天的墓碑,指着这寒冬中的一小片绿洲说,“我已经把这里装点好了,真不好意思。”
余晖率先走上前来,用双翅将亚历克斯拥入怀中。她在过去的几个世纪里又长高了几寸,角也变得长而尖利,但除此之外,她和以前没什么两样。在她怀中,严冬被隔绝在外,她蹄子上的积雪也在片刻间融化。“我已经尽快赶来了。遇到了个突发情况……按你的说法,那应该叫……朝鲜半岛?那里的小马需要帮助,我直到现在才腾出时间赶过来。对不起。”
女王也抱了抱她,她的甲壳如围绕她们的寒风般冰冷,但她的举动同样亲密:“我在三周前就已经同她道别了,”她耸耸半边肩膀,“抱团分担痛苦没有什么实际意义,而哀悼一只死去的小马也没什么价值。”
亚历克斯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低头看着蹄下的草地:“她也确实不希望让你为她伤感。但要是你们没来送她最后一程……那你们现在还来这干什么呢?”
她察觉到余晖在她身旁坐了下来,大地随之微微颤抖,但率先开口的却是暗光女王:“有些债必须要还,有些债必须还清。”她坐到亚历克斯身体的另一侧。
“她知道你一定会来这的。”余晖探过身来,拨去挡在她脸前的几缕带着冰碴的鬃毛。“阴天告诉我每次你有朋友离别,你都会这样做,但是像这样待在户外……你很可能会被冻成冰块的。”
孤日无谓地耸耸肩,视线甚至都没从地上离开:“那又如何,我最后还是会解冻的。要是我运气好,说不定直到开春我才能从冰里苏醒过来呢。”
余晖摇了摇她的身体,力道并不算特别大,但还是让她没办法无视:“难道这样就会让你感觉好些吗?难道你的朋友希望你做出这种事情吗?”
“不。”她还是无法与她对视。“她让我保证不这样做。”
“那你为什么还不回家。”
孤日重重摇头:“太阳一出来我就回去。”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迟疑。“我保证的又不是不为她守夜。她是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名奠基者,要是今晚我不留在这,那就没有别人了。你现在别想拉我回去,明天早上再来找我吧。”瑞利叹了口气,但这两位不速之客都没有离开。世界再度沉寂了下来,空气中只有风的呼啸,她们就这样静坐了一夜,全程一言不发。
“我其实有个问题想问,”黎明时分,她对余晖说道。“和我有过的那种感觉有关系,我觉得你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
天角兽耸耸肩:“只要在我能力范围之内,我肯定会帮你的。什么感觉?”
“就是我们之前说过的那件事,只不过现在我才觉得我能组织好语言了:我不仅仅是觉得我有什么应尽的事情,我还觉得我不完整,就好像我有一部分自我没有就位。”她用一只蹄子指指自己。“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余晖沉默一段时间:“我没亲身体验过,不过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孤日等她继续开口,“很明显,小马理应成长。从生命伊始,我们就在不断成长,但你从去艾奎斯陲亚之后就再没长大过,所以你大概会觉得自己像是被困住了一样。每一天你都变得愈发聪慧,你的身体也理应有所变化,而你却不能。”
“没错!”她今晚第一次露出笑容。“就是这样。我该怎么做才能不一直这样不上不下的?”
这只天角兽皱起眉头:“虽然现在我们都更清楚问题所在了,但我还是没找到别的解决方案。你已经不是小马了,我们不可能把你再变回去,哪怕无序都不行。你没有回头路可走,只能继续向前,只能自己铺路自己走。”她有些气馁。“我和一个世纪之前一样对此毫无头绪。”
孤日很是恼火,于是余晖让她先发泄了一会,这才继续说道:“你可以试试让你的文明继续发展。也许只要有足够多的人信赖你,你就会自动开始改变,毕竟自然界正常的成长过程也是需要时间的嘛。”
“大概吧,”她打了个寒颤。“但小马们也在迅速改变。就算他们现在还留有基本的人文精神,我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以后就彻底把它丢掉了,有时候我都怀疑我早上还能醒来靠的全是hpI。要是所有小马都忘记了他们的过去,那我就什么都做不了,这简直就是个蠢到家了的死循环!”
“那你可以试着把精力放到其他事情上。”余晖靠过来,压低声音说道。这其实没什么意义:除了她们两个,这里只有瑞利,不存在隔墙有耳这回事。“孤日,塞蕾丝蒂亚对你做的事情其实比你想象中要少,露娜把你从几百名备选者中选出,就是因为你不需要改变就能变成档案。我们只是提供了魔力,但那个魔法是自动运作的。”
“在艾奎斯陲亚,其他小马对这个过程都只能从旁辅助,就和我们对你做的一样,兴许连辅助都算不上,最后一步从来都只取决于你自己。你必须自己找到属于你的魔法,自己理解这个问题的答案……不能仅仅从知识层面理解,而是要真正理解……在那之后,所有事情就会自然而然地完成。到那时,塞蕾丝蒂亚为你安排的这段过渡时期也就结束了。”
孤日连忙点头。当然,她并没比之前更接近答案,但至少她现在知道她该向哪个方向努力了。有走过这条道路的小马为她指路,这应该不会太难。
* * *
“你就这么不为我着想吗?”瑞利语气平静地问道,“我在你身边的时间就是不够长,所以不够资格是吗?你能为阴天等上一晚,难道你就不能等等我吗?”
虽然她面前的这位女王话中带刺,亚历克斯还是保持语气平静——和幻形灵打交道时就得如此,而她对此早已娴熟。情绪对幻形灵来说是食物,因此对他们表露你的情绪简直就像主动向鲨鱼献出鲜血一样,哪怕这条鲨鱼很友善,你也得小心行事。“暗光,我不知道你还会为我的离别而感伤呢。当然了,要是你的确需要我,那我肯定会很乐意留下来的,我只是现在没有你那种心情。”
“不是因为我感伤,”她反驳道。“不过,我倒是很乐意帮助其他人发掘他们感性的一面。”她毫不动摇地与孤日对视,平静地说道。
“那你打算怎么发掘啊?”这情景是如此荒谬,她用尽全力才忍住了笑意。
“为了能让你理解,我得告诉你一些外人所不知的幻形灵的秘密,所以我得先请求你保密。”
亚历克斯瞟了余晖一眼:“那要是我请你避让,你不会连再见都不说就直接溜走的,对吧?”
余晖笑了笑:“你可真是太了解我了,不过今晚我可不会干出这种事情:我不是还说过我要和你一起守夜到最后吗?毕竟,阴天也是我的朋友啊。”她走开了,但并没有走出墓地大门。
“说吧,瑞利?是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事情,这样我就不会因为弃你而去而心中有愧了?”
“正是。不过正如我刚才所言,你得先理解问题所在——其实你我的问题还有些关系。你不了解幻形灵的一些私事……我们女王有抑制属下诞生智慧的本能1,这样说吧:在其他女王的巢穴中,普遍只有不到百分之一的工蜂能在有生之年获得智慧,而我这里觉醒的工蜂比其他地方都多,大概有百分之十。”
亚历克斯倒抽一口凉气:“你与亚历山大市合作如此密切……满城都是为这座城市工作的工蜂……却只有百分之十的幸运儿?”
暗光耸耸肩:“去和我那百分之十的女儿说这话吧,她们肯定爱听。”她不禁笑了笑。“虽然我们之间如此不同,你我的问题却是一样的。我相信这个计划失败的原因很大程度上在其本身:没错,大多数小马是会让我的工蜂去完成最艰险和最无人所知的任务,而她们在这类工作中通常没有机会和小马相处。但即便就在小马附近,她们也有很大一部分永远没能觉醒。”
“亚历克斯,你的痛苦我同样也能体会到:你不知道你死去的朋友还存不存在,而我却甚至都不知道我的女儿有没有存在过。难道她们的灵魂是随机分配的吗?还是说其实她们内心中都有一颗种子,只要经过细心培育,它们最终都能长成?”
孤日点点头:“我觉得我明白了。”
瑞利俯身靠到她身前,把声音压低到几乎微不可闻的程度。她靠得如此之近,亚历克斯甚至都能看到她甲壳上的棱角。“也许你确实明白了,但你并不明白这背后意味着什么,许多小马的生命也许就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孤日骇得倒退几步,一直退到阴天的墓碑前:“怎——怎么会?”
“女王的力量直接取决于她的虫群的规模,但它不可能永远增长下去:我们以其他生物的情感为食,因此如果幻形灵的数量远远超过其他所有生物,增长也就停滞了。哪怕是在亚历山大这样一个不限制我们取食情感的乐园,食物终究也是有限的,消耗却永无止境。而更关键的问题在于,食物需求量在不同个体间存在差异:我们没觉醒的工蜂虽然比小马要弱小许多,智力也比不上一条狗,但她们成长迅速,也不需要很多情感就能生存下去,而一旦她们觉醒,她们对食物的需求就会大幅增加,几乎和雄蜂一样多。如果她们最后要成为女王,那她们成长过程中的需求量就更夸张了。所以你应该明白虽然亚历山大的虫群与你们密切合作,却仍然不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一支的原因了吧?”
“你这里有智慧的工蜂更多,”孤日答道,“我知道,她们觉醒后你不会逼迫她们留在你这里,但……她们大多还是选择如此,所以你越促使你的工蜂觉醒,消耗的食物就会越多,你的巢穴的规模就得因此减小。如果你不这样做,差别会有多大?”
普通小马恐怕很难立刻得出结果,但亚历克斯探入过她的思维,知道女王有何种思考方式——其实她们两个看世界的方式与其他生物都大为不同。“相差十倍、百倍。”她给她一段时间消化这个信息,然后说道;“怕你误会,我在此简单解释一下:也许其他女王会很乐意以她们孩子的人格换取力量,但我绝不会如此。只要结果证明每只工蜂真的都有机会拥有智慧,那么无论代价如何,我都有义务找到让她们全部觉醒的办法。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的这项研究有多么深刻的意义,让你明白你此时的决定影响深远。”
“无论何种决定。”亚历克斯在墓旁坐下,“我大概明白你我的问题哪里有关了。所以说,你想借我对你的愧疚让我帮个忙,帮你弄清你的工蜂是不是生下来就有智慧的种子……而我找到的答案也许会惊天动地。但我有什么事是你做不到的呢?而且……你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出口?用不着借我离开的机会,只要你开口,我肯定会帮忙的。”不是说因为她离她而去,她就真得用帮她个忙作为补偿,但这种事情还是先承认下来为好。这是人际交往的基本规则。
“这个实验需要你全身心投入,而你在照顾你临终的朋友时根本不可能分出心来。阴云遮天值得你的每一份关爱,但既然她已经用不上这些爱了,你现在可以把它们先分给其他人。这个实验的具体内容是……嗯,也许我把她介绍给你会比较容易说清。准备工作需要一些时间,那我明天下午把她带到你家来怎么样?不过在开始之前,我要你先答应会照顾好她,我绝不会让我孩子的生命痛苦而毫无意义的浪费掉,哪怕是工蜂。”
孤日很清楚她从这位女王口中再得不到什么情报了,于是她思索片刻,最后点点头:“如果事情如此重大,那我当然会帮忙的,但……我说过了,我要离开这座城市。明天我得去见我的房地产经理,确保他知晓我究竟想用这些房产做什么,在那之后……最多再住一晚,我就得走了,至少得离开阴天家——她把那栋房子捐给了政府用作孤儿院,不过为此还有许多手续要办,所以我到后天晚上还会在这。时间够吗?”
“够了。”暗光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孤日,谢谢你。如果你真的成功了……”她开始抽泣。“你不知道这有多么重要。”
亚历克斯又开始觉得这是某人计划的一部分,说不定就是阴天。哪怕到了现在,她都不知道她们到底要她做什么,因此她的好奇心简直无法自抑。
亚历克斯最后还是在她朋友——这座城市的最后一名奠基者墓前守完了墓。朝阳升起,她最后一次为阴天祈祷,随后转身走回她的城市。
她来到了她的秘密地点,挖出露娜在许多年前赠给她的鞍包,把它带回家中。她用这一天与律师以及阴天的家族成员讨论了善后事宜,顺便抓紧一切空闲时间装好她旅行所需的物资。没错,她当然可以乘火车去科罗拉多州。
但她不会如此。她会徒步前往。
* * *
近黄昏时,暗光才伪装成独角兽匆匆赶回,几只同样伪装好了的工蜂簇拥在她身旁。她没敲门,而是直接闯了进来,把沙发上酣睡的亚历克斯骤然惊醒,她坐起身,片刻之后就彻底清醒了过来:“瑞利,见到你真好。我……不好意思,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没关系,睡眠不足本来就对你们小马的健康不好。”
亚历克斯翻了个白眼:“那又能怎么样呢,还能死了?”
女王说不出话,只是默默注视她几秒钟,仿佛是想弄明白她说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最后她放弃了,耸耸肩说:“我把她带来了。”她微微偏头,一只工蜂就迈步走出,背后背着一个裹得严严实实的襁褓。它在微微蠕动,瑞利便用魔法把布拆开,把里面的东西放到她面前。
它也是只工蜂,但她从来没见过如此年幼的工蜂。从体型上看,它大概相当于五岁大的幼驹,但她知道它们成长迅猛,因此它很可能还没满岁。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很显然遭受了一场酷刑:她面容憔悴,双翅和四肢都被绑了起来,颈后还有一个形状很奇怪的伤疤,像是刚刚留下的一样。亚历克斯强忍怒火,开口问道:“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她?”
“她颈后的疤痕,”瑞利用一只蹄子示意道,“是乔瑟夫三十年前帮我完成的一个法术。我对它做过不少实验,但在尚未觉醒的工蜂身上测试的次数并不多。它的作用是切断我们幻形灵之间的巢群感应——我们用以互相交流的心灵感应魔法,女王和雄蜂就是通过它抑制工蜂觉醒的。就我所知,没有办法能让她恢复,她永远都不会再成为我们巢群心智的一份子了。”
“这就是你要把她绑起来的原因?”亚历克斯靠上前去,想仔细看看这只工蜂的眼睛,这只被裹成一只粽子的小家伙立刻朝她的方向扑来,简直就像它打算用它幼小的尖角直接刺穿她的脸一样。亚历克斯的反应比它快许多——大地还在通过地板与她相连,因此她能及时得到预警,但突如其来的攻击还是让她不由自主地往后一跳。
“我起初希望这个法术能迫使年幼的工蜂发展属于自己的心智,毕竟如果没有巢群心智的帮助,她们就只能靠自己学习了,但很不幸,它的效果并非如我所想。对成年个体,几天之内她们就彻底发狂,最后只能人道毁灭,到目前为止毫无例外,而幼体……情况类似,只是不会一直发疯:在最初的狂躁过后,她们会萎靡不振、行为冷漠,最后完全失去活下去的动力,绝食而死。”很明显,她是在努力压抑自己的情感,尽力让自己声音平静,但她的努力未尽全功,她作为母亲的痛苦还是清晰可闻。
“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折磨她?再做这种惨无人道的实验应该已经毫无意义了。”
暗光女王眯起眼睛:“并非毫无意义。你打算去另一片地区,而我希望你能把她带在你身边。我不希望她受到其他幻形灵的干扰:如果你带她靠近另一位女王或者雄蜂,他们也许会试图控制她,整场实验就毁了。确实,让另一位女王接管她的控制权也许会立刻让她平静下来,毕竟所有工蜂都渴望女王的控制……但这帮不了她。”她俯下身轻轻抚摸她的背,她立刻停止挣扎,浑身颤抖不停。瑞利看来是为此深思熟虑过。
“总之,实验就是这样。在同年龄段的所有工蜂当中,她最缺乏活力和创造力,很显然就是最愚钝的一只。”她抬起头看向亚历克斯。有那么一瞬,亚历克斯甚至都觉得自己听到的话语并非来自高傲的暗光女王,而是那个绝望的小瑞利。“但是,档案,她的内心深处一定也有一个灵魂。求求你帮我找到它!”
孤日尽力探起身,把头轻轻靠在瑞利身旁:“我会的。”她只停留了一秒钟,随即转身走进厨房,片刻后叼着一把锐利的小刀走了出来。她绕着这只被五花大绑的幻形灵端详了一圈,最后在她正前方站定,把刀小心放到地上。“但如果你想让我帮你,你就得让我用我自己的办法。我怎么做是我的事情,你不能干涉,要不然你就把她带走好了。明白吗?”
女王瑞利的目光在亚历克斯和这把小刀之间游移不定,最后点点头:“完全明白。其实,她的生命本来就只取决于你——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阻止她逐渐绝食而死,就算我想帮她,我也只能帮她马上从痛苦中解脱。无论你用什么办法,都比让她待在我的巢穴里要好。”瑞利指挥她的工蜂退后,但她自己却没有挪动半步:“你打算怎么做?”
“阴天会怎么做,我就怎么做。”她低声说道,立刻感到心如刀绞,不得不咬紧牙关强忍痛苦。为了遵守她刚刚许下的承诺,孤独终日必须通过帮助其他人、通过做些事情——什么事情都行——来保持自我。她必须让自己忙起来,不能让自己陷入绝望与悲痛的泥滩当中,要是她真陷入其中,她可能需要许多年才能最终挣脱。
“如果你希望她们学会如何做人,你就不能像对待动物一样对待她们,把她们像你捕到的野兽一样牢牢捆住。你得以与人相处的方式平等待她,她最后才能如你所愿。”
瑞利耸耸肩:“那你想不想让我也留在这?要是你解开她,她就会发狂,可能会企图逃跑,甚至可能会企图杀死你。她是只工蜂,不是幼驹,她可不像她表面那样软弱无力。”
亚历克斯耸肩以对:“我也很强壮好吗,虽说我其实并不需要如此。”她别过头去:“实话实说,你还是避让一下为好。只要你还在她附近,她可能就还会有些条件反射,就还会像她之前在你身边时那样反应过激。”亚历克斯重新正过脸,上前再次拥抱瑞利:“无论如何,我最后还是要离开。等我把她控制住,我就会出发,也许很长时间之内都不会再回来了。”
瑞利也与她紧紧相拥:“你何时动身都好,亚历克斯。毕竟,我也不是永生的,我已经能……感觉到了:我的体力不如以前,飞行时翅膀偶尔会发颤,飞得也没有原来那么快了,迟早有一天,你也得为我掘墓。我平时的举止可能会让你觉得我不会为这种事情感伤,但……”
“这叫爱,瑞利,而我也爱你。去科罗拉多路途遥远,但……我会尽量经常写信的。”亚历克斯回头看了身后的工蜂一眼,发现这个小东西已经停止了挣扎,开始死死地盯着她。她貌似是饿了:虽然她并没有发出求食的叫声,但她小而尖利的牙齿间已经流下了唾液。“她是比汉难对付,也没他那么忠诚,但我们一样也能成为伙伴。”
亚历克斯对此其实并不是那么肯定,所以她这是不是在说谎?不是,她在心里这样说道。她说这些话,只是在描述一个可能的未来,而她的任务就是让它变为现实。
瑞利点点头,迈步走到这只工蜂身前:“那我也就与你道别了,号。”她俯身亲吻她的额头,随即离开,大门砰地一声合拢,把亚历克斯独自留在了这栋异常空旷的大房子里。
不对,不完全是这样。孤日抬头望向阴天的全家福,在这张照片上,她风华正茂、面带微笑,她的亲生子女和养子女把她簇拥在中间。她的家庭是如此兴旺,这张大照片都险些没挤下。“阴云遮天,请你同情我。如果你还在这个世上,就来保佑我成功吧。”她不知道祈祷有没有得到回应,甚至都不知道她的朋友是不是真能听到,但通过这样与她“交谈”,她还是得到了些许安慰。
她把注意力放回这只瑞利称之为“号”的工蜂身上,它还在死死盯着她,目露饥渴的凶光。亚历克斯走上前去:“小家伙,我得给你起个好名字。阴天她……很擅长起名,第一代小马和第二代小马的名字基本上都是她起的,后来大家也就都把他们的孩子带到她这里来,想求个好名字。她知道的名字可真是多,所以在这里给你起名肯定是个好兆头。”她指指地上的小刀。“小幻形灵,我一会就把你的蹄子解开,你可得保证不要乱跑,也不要攻击我哦。”
没有回应。这只工蜂只是盯着她,很明显完全没听懂,亚历克斯等了一会,又把刚才的话重复了一遍,结果毫无分别。
最后她只得无奈地耸耸肩:“好吧好吧,我这就把你放开。求你了,别让你妈妈说的话成真好吗,你没必要对我紧张的。”亚历克斯叼起小刀向工蜂走去,她顿时发出嘶嘶声——她到这以来发出的首个声响——恐惧地不停挣扎,向后退出几步。
孤日扔下刀:“我不是要伤害你!”她向她靠去,但这只工蜂仍不住后退,眼中满是对死亡的恐惧,叫声也从威胁的嘶叫变成了哀嚎。
“好吧,好吧!”亚历克斯用最大力气把刀踢到远处,又退后几步,但这只工蜂仍在不停哀嚎,再也不敢看她。瑞利说的没错。
档案一屁股坐下,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失望与恼怒流回内心深处,流回那片属于人类整体的情感汪洋之中,它是如此浩瀚,即使再容纳她自己的一点小情绪也不会有任何波澜。她又深吸几口气,让自己沉入这片无边的海洋,这并不困难:在一天的疲惫之后,她昏昏欲睡,只要放松心神就能沉入其中,然后……
她再次来到了她的那座图书馆。她在其中游荡了一会,但并没有拖延太久:她这次有任务在身,需要寻找古人答疑解惑。她不知道他们是真实存在的,还是说他们只不过是她读过的书籍的人格化象征,不过她也并不在乎真相如何,甚至都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是什么让人成为‘人’?”一看到她一直在寻找的目标,她就开口问道。之前她从来都找不到他,但一需要他的帮助时……这位高大的男子就站在她面前。他身着长袍,长着浓密的胡须,不过他的胡须并不像她想象中那样花白,而是棕色的,她觉得这也许说明他只是他年轻时的一个幻影。“要是你无法确定某人是不是‘人’,你会怎样做?我该怎样做?”
“你的问题并不复杂,”他说,“所有动植物乃至非生命体都是它自身意义的结果(Ergon of itself)2。最高等的动物表面看起来与其他存在完全不同,智慧也远超它们所及,但从这个范畴来说,他与之也没有区别。”
“所以我可以通过他们的目标(function)来判断他们是不是人?但……哪怕是人类,都有许多人从来不追寻任何目标啊!这判断标准根本帮不上忙!”
这个人像是根本没听见她的话一样继续开口,看来他片刻的停顿只是为了强调而已:“人生的意义是通过平衡理智(logos)和欲望(psuchē)而获得快乐。刚断奶的小狗并不知道不该跳上桌子偷主人的食物,正如没受过教育的人也不知道他们的人生意义如何一样。如果你想让他成为人,你就得教育他。”
档案皱起眉头:“其实是‘她’,不过我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了。那我该怎么教育她?”
“不经历风雨不能成材,”他答道,“我们必须身体力行、亲身实践,才能对事物有所了解,而我们也只能教会其他人我们了解的东西。”
“你老是讲这种大道理吗?”
他耸耸肩:“我写过什么你都很清楚,但你还是来问了,因此我只能反复说这些大道理,一直到你最终理解为止。你也必须理解:如果你想让她成为人,你就得亲自培育她。”这个男人突然起身,拽起她的前腿把她用力往后一扔,突然的坠落感让她不由自主地大声尖叫。
她立刻从梦中惊醒,发现外面已经日落西山。灯一直开着,所以屋里并不黑暗,让她能清楚看到让她惊骇的一幕:她面前的那只幻形灵已经不见了踪影。
没过多久,她就找到了这只工蜂:她就在正门前,正在不停用头猛撞大门,却被门弹了回来。她没能对大门造成一丝破坏,考虑到反作用力原理,亚历克斯希望这意味着她也没伤到自己。“你这个养母可比我称职多了,”她先是望着阴天的照片说,这才快步跑回去拿刀。
她在这只小工蜂还没反应过来时把她从门前拉开,一边用一只蹄子死死按住她,一边用小刀割开绳子。这个可怜的小家伙惊恐万状,再次开始大声尖叫……但当然了,亚历克斯的刀甚至都没划到她的身体。她把刀踢到一旁,但她并没有马上把她放开,而是继续压住这只小工蜂的胸膛,把她按在地上防止她挣脱。
“嘿!”她大吼一声,惊得这只工蜂停止了尖叫,抬起头恐惧地望向她。“你没受伤,我只是把绳子割断了。”她很明显没听懂,于是她捧住她的头,轻轻把它转到她的腿的方向,虽然非常轻微,她的腿上还是留有被绳子勒过的痕迹。“对,我把你解开了。我马上就起身把你放开,然后去给我们做顿晚饭。天色已经不早了,你肯定是饿了,我知道你们幻形灵在长身体的时候还是需要实实在在的食物。”
她随后深吸一口气,起身用一条后腿向上猛力一踢,大门在这一蹄下缓缓打开,冰冷的寒风从室外涌了进来,让亚历克斯立刻打起了寒颤。她感觉到身下这只小工蜂也同样在颤抖,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幻形灵其实有点像蟑螂——都很不适应寒冷,哪怕是瑞利这样的女王也一样,瑞利可以用魔法保暖,但工蜂做不到这一点。哪怕是没有智力的动物也应该知道哪里安全哪里危险,对吧?
“我不会再把你绑起来了,小一万七……算了,那名字太傻,你的新名字就叫……”虽然她们在门口,她还是能远远望见阴天的照片,看见她在墙上望着她。确实,亚历克斯起名字的能力不如阴天,但她可以给她选个现成的名字,某个曾经阴天很疼爱的家伙的名字:“埃兹(Ezri)吧。好了埃兹,我现在就把你放开,你可以跟我去厨房吃晚饭,也可以自己跑到外面受冻,我希望你能留下来,我很想照顾好你,但我不会逼你。要是你打算和我住在一起,你就得自己做出选择,让你的妈妈替你做决定可不好。”
工蜂真能听懂她的话吗?和她说话真的有意义吗?有,亚历克斯这样对自己说道。她并不知道是不是如此,但如果她想取得任何进展,那她就必须信任这只幻形灵。“埃兹,想好了吗?我现在就把你放开。”
她往后一滚,退后几步站稳身体,低头微笑着看向这只工蜂,内心祈求她做出正确的选择。
她并没有。埃兹全程用她的复眼死死盯着她,她们之间的距离一够远,她就从敞开的大门窜了出去。这只工蜂的小翅膀仍被绳子紧紧缠住,她自己挣脱不开,她但还能跑,因此不过几秒钟,她就跑进了雪地里,整个陷进深达头部的积雪当中。
亚历克斯决不允许自己为此感到沮丧与恐惧,更不能有丝毫愤怒,如果她果真如此,这只小工蜂也许就会从此消失了。她只是转过身去,注视着那张全家福,把全身心都放到她对阴天和曾住在这栋房子里的孩子的爱之上。她对他们的情感与阴天一样真挚:没错,他们是经常把这里弄得一团糟——这满屋的划痕和污迹都可以证明——但无论他们犯过什么错,阴天的爱都从未动摇。
那只工蜂……埃兹……必须能感觉到有这样的爱意从房子里传来。亚历克斯希望浸透这里的墙壁几个世纪的爱也能对此有所帮助。
* * *
孤日很想跟着那只工蜂一起冲进夜色中。她确实也可以这样做:她不能飞,因此她想找到她肯定不会费吹灰之力,但假如她果真如此冲动,她很可能会像刚才用刀帮她松绑时一样把这个可怜的小东西吓得魂飞魄散,也许以后她就更难让她合作了。
她必须让这只工蜂自己走到她身前。考虑到室外天寒地冻、漆黑一片,亚历克斯觉得这只工蜂基本不可能跑太远,因此她冷静地走到空调开关前,把它的功率调到最大,尽量让暖空气充满整间屋子。要是她让空调一直这样运转,屋子里恐怕会燥热异常,长时间待在里面不会很舒服,但她只会开一小会。
她随后走进厨房,全程逼迫自己只回忆她对暗光的感激之情和她对已经离世的阴天的爱。途中她往门口瞟了一眼,虽然模糊不清,但她确信自己的确看到一张黑色的面庞。这个可怜的小家伙陷在雪堆里,正偷偷望着她,要是她还继续待在外面,她很可能会冻死的。
亚历克斯已经把出行所需的物品都打包好,装进了她那个来自艾奎斯陲亚的旧鞍包里,它现在就放在一个柜子上,旁边摆着她最新型号的手环。整个手环由一片材料制成,材质坚韧而富有弹性,所有表面都能当做显示屏使用,不过当然了,既然她可以直接对它说话,亚历克斯其实很少开启显示屏。“雅典娜?”
手环亮了起来,发出一阵绿色微光:“亚历克斯?今天需要我帮忙做什么?”
“播放‘古典音乐’文件夹里的音乐,随机播放就好。”
“当然没问题。”电子合成音消失了,手环开始播放音乐。音乐的音质相当不错,至少对这样一个小设备来说无可挑剔,但电子合成音的仿真程度更让她惊叹。hpI的所有设备:每一辆车、每一把武器、每一台个人电脑都与这个所谓的“雅典娜”系统相连。
现在的厨房里没有冰箱,阴天的食物大多储藏在地窖里,不过为了做炖菜,亚历克斯之前已经把一部分蔬菜拿进了屋。这里也没有处理食材的机器,因此她只能自己动手切菜……呃,动蹄。
在音乐声中,亚历克斯沉醉于为他马工作的简单而又纯粹的快乐之中。时间一分分过去,她的感情也愈发发自真心:她确实关心埃兹,或许明天她该去找个裁缝,给这只工蜂弄一套附魔的衣服,别让她在未来漫长的旅途中受冻为好。
几分钟之后,亚历克斯才意识到房间里多出了一个身影。这只工蜂正蜷成一团躲在黑暗的墙角取暖,她假装没看见她,甚至都没去关门,没做任何可能会让她觉得自己被抓住了的举动,而埃兹也没有对她发起攻击。
“我一会也给你盛一碗,”口中虽这样说,但她并没有正眼看向她的方向,而是继续假装自己并没发现她藏在哪。“我挺希望你能尝尝的,这可是奥利弗的独家秘方,味道和肉应该差不多。其实只是蘑菇啦,但我觉得你还是会喜欢的。”
饭菜做好,孤日端着这一锅佳肴走进餐厅。虽然这次只有两位用餐,她也没有因陋就简,而是像准备正式宴席一样把餐桌布置得整整齐齐。
她听见厨房里传来了几声虚弱的叫声,像是在乞食。她装作没听见,把热气腾腾的菜肴盛到两个碗里,又给自己拿了个坐垫,这才说道:“我很欢迎你来和我一起吃饭!”她朝另一间屋子喊道。“你有东西吃,但我们得到这边来吃晚餐。”她再次开始等待。
她这次没等多久。不知道是因为埃兹其实能听懂英语,还是说食物的香气就足以驱使她行动,总之,她最后走进餐厅,跳上椅子,把头埋进碗里开始狼吞虎咽。
“真是个好孩子。”吃饭时她的两条前腿都扒在桌子上,整张脸都陷到了菜里,简直像一只野兽,但孤日还是非常欣慰。当然了,这什么都说明不了,毕竟狗都能训练至此,因此这并不足以回答暗光的问题,至少现在还不够,但她的内心中还是燃起了一丝希望:也许,她想要的答案确实存在。
把亚历克斯准备的两种菜品都消灭干净后,埃兹明显听话多了。亚历克斯去给她选择今晚过夜的房间,而她就跟在她身后,把各种东西撞得东倒西歪,整间屋子被她弄得一团糟。在随后的近一个小时里,亚历克斯用尽各种办法想把这只工蜂哄睡着,最后才找到了诀窍:埃兹只有躺在吊床上时才能睡着,而且亚历克斯也必须陪伴在她身旁。
她是睡着了,但她还是不敢走出这间屋子,于是她开始在脑海中为明天的行程制定计划——还好她可以全凭记忆计划行程。等到她好不容易睡着时,她已经困倦至极,都不知道那时候具体是几点了。
第二天更麻烦,因为她必须去市中心。她绝不会像她妈妈之前那样把这只工蜂绑起来,因此她必须走得非常慢,每次埃兹企图逃跑时都得轻轻抓住她的衣服,停下来轻声细语地告诉她不要在城里乱跑,还得顺便搞定她惹出来的麻烦。因此,过了几个小时,她们才终于来到她最喜欢的裁缝的服装店里。
隆冬时节没什么生意,服装店里空无一人,唯一的声音只有屋后缝纫机运转时的轻响,不过这声音也在她走进门后立刻停止了。“再等一分钟!”
孤日把埃兹从背上放到面前,看着她说:“我希望你好好表现,埃兹,我们这是要给你弄件更适合你穿的衣服……附了魔的,这样你就不会感觉冷了。我们来这都是为了你,明白吗?不要跑远,在我身边好好待着。”
埃兹并没有乖乖站在她身边,而是和每个闯进服装店的小孩子一样开始在服装展架间窜来窜去,又钻到它们下面去一探究竟,还好她似乎知道动作要小心一点了,要不然这里也会像昨晚的那个房间一样变成废墟。孤日并没有紧紧跟在她身后,但她还是始终注视着她,不敢让她离开视线半步。
过了一会,一只身着便装的独角兽从屋后钻了出来,扎着辫子以防鬃毛遮挡视线:“亚历克斯?这么快就回来了?是打算在出行前最后改改衣服吗?”
“艾米莉娅(Amelia),不是这样的。”亚历克斯上前握蹄,一边与她交谈一边尽力用目光紧跟埃兹的行踪。艾米莉娅是乔瑟夫与莫里亚的曾孙女,鬃毛与她的曾祖母几乎一模一样,但瞳色要比她深得多,也不像她那样随时随地都穿着整齐。她这个家族坚决不起马名,哪怕因此与镇里的其他小马愈发不合群,他们也始终坚守着这个传统。
“我这次旅行遇到了一些复杂情况,所以我还得再请你帮忙。我希望你能再把春季新款服装先放下,替我赶几件衣服出来。”
“不是说我不想拿你的钱啊,”艾米莉娅一边说着,一边跟着亚历克斯的目光往几排衣架外望去。“但那已经是一整套冬装了,再多做干嘛呢……”她看到了在展架间闪闪发亮的那个黑色身影,突然住了口,倒抽一口凉气:“那是……你带了一只幻形灵来?”
“其实她才是这次的客人,”她走上前去,“埃兹,回来!裁缝得给你量量身材。”花钱是不是就意味着爱?要是果真如此,那这应该也能引起这只工蜂的注意。她确实看了过来,不过她并不清楚到底是她的话起了作用,还是说只是这里的动静引起了她的兴趣,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她并没有走到艾米莉娅面前,但她靠到了亚历克斯附近,因此亚历克斯轻轻拽住她的袖子,与她四目相对,一字一顿地慢慢说道:“听着,埃兹……我们马上就要顶着寒风出趟远门了,要是没有能保暖的衣服,你肯定会冻死的。你明白了吗?”
这只工蜂和之前一样毫无反应,但至少她并没有挣脱开来。
“你这是想让我……”艾米莉娅又开口了。
“没错,做一整套防寒服装,有衬衣、绑腿、外套、靴子、披风……就和你之前给我做的那套一样。不过这套衣服的保暖要求更高,不能按照陆马的标准,而是要按照给独角兽制衣的标准制作——幻形灵都特别怕冷。”
艾米莉娅半晌盯着埃兹没有作声。她全身裹在她从阴天家里找到的旧衣服里,几乎没有裸露在外的部分,因此街上的小马一眼看不出来她有多么古怪。“亚历克斯,我知道你在这住了许多年,知道你比绝大多数小马都富裕,但……又一整套冬装……”她上下打量着这只幻形灵。
“有那么难吗?我知道附魔服装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做好……但只要能加快进度,我可以来帮你。你给我那套衣服上附的法术我都还记着呢。”
艾米莉娅不为所动:“不是因为这个。给布料附魔是挺麻烦的,缝制过程也很耗时,但问题不在这里,材料才是问题所在。”她指了指书架,上面摆放着几本事件之前的服装书的复印本。“不过倒也有替代方案:过去的缝纫书籍我也读过几本,那时候有几种材料既能防水也能挡风,你可以试着买点来。要不然你也可以……”她打了个寒颤。“要是你不介意那有多恐怖,书上也没危言耸听的话,你也可以去找一只野生动物,在它还……活着的时候剥皮制衣……。”
“我在事件之前可从来没在寒冷的天气里外出探险,所以我也不知道那样可不可行。噢,你想问的是这个吧:我是穿过夹克,但它们不是真用动物皮制成的——我当年住的地方很暖和,我只穿棉织品。”话虽这样说,亚历克斯还是决定不提她的皮带、皮鞋和皮质封皮的书本好了。
艾米莉娅明显松了一口气:“那就好。总之,现在和当年不一样,我们能用的只有各种植物材料和羊毛,只能靠附魔来弥补缺陷。你也知道镇子里有些小马现在还穿着皮夹克,都是从事件之前一直缝缝补补穿到现在的。”
“我敢说你在看到他们之前就能闻到味道了。”
独角兽笑了笑:“通常是这样。总之,重点是:虽然这套衣服规格小些,它也不会比你的那套便宜多少。你要在多久之内做成?”
“越快越好。明天怎么样?”
艾米莉娅呛住了:“不可能。就算我把其他订单都推掉、今天一整晚都忙在这上面也不可能做成,给我一星期说不定还行。光是给其他顾客的延期赔偿费就是一大笔钱。”
“我理解你的处境。”孤日把她的包扔到面前,让它撞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多少钱?”
艾米莉娅最后看了工蜂一眼:“七百。五百是服装的价格,另外两百用来让我能推掉其他订单。”她耸耸肩。“所以就像我说的那样,这根本就不可行。我们还是想想怎么……”
亚历克斯根本没听她的话,而是直接翻开包,从中取出一个硕大的金属圆环。它上面串着一片片深红色的塑料片,每一片都有大概两寸宽,中部印着一个全息防伪的小标志,内部还有电子标签,不过现在只有银行里还有能扫描它们的设备了。这种深红色的点券一张只能换取二十份定额口粮,这种小面额在渡鸦之城里从来不用,但小马之间没有比这更大的面额了,因此大额交易必须用这种一千张点券串成的金属环。
刨去日常支出,就算省吃俭用,亚历山大市一只普通小马想攒出这么大一笔钱也得用上十年,而亚历克斯攒钱的时间……要比那稍长一些。但即便如此,在付完其他开销后,这也已经是她的最后一串现金了,她的其余资产都绑定在各类投资理财产品和房地产中,暂时无法动用。她本来还打算把这笔钱作为她在科罗拉多州的启动资金,但没关系,只要能帮上埃兹,她完全愿意做出这种牺牲。
她拆开金属环,从上面取下十片塑料片放回包里,随后重新合拢圆环,把它直接扔向艾米莉娅。
她下意识用魔法把它接住,目瞪口呆:“你……你当真?不讲价,也不……”
“没时间折腾这些事情了。我必须立刻离开亚历山大,要不然这座城市就会要了我的命。我不在乎价钱如何。”
艾米莉娅半天才缓过神来,拿着钱钻到柜台后。片刻之后,她就飘着她的工具重新走了出来:“好……好吧,那……那我们是不是就该开工了。”她微微俯身:“你叫什么名字,小宝贝?”
埃兹只是懵懂地望着她。尴尬的几秒钟沉默过后,亚历克斯才替她答道:“她叫埃兹。她是很害羞,不过我们肯定还是能量好我们需要的尺寸的。”
“那是当然。”艾米莉娅用一只蹄子比划着。“只要你能把她身上的那些……东西都脱下来,我们就可以开始了。”
译注:1女王有抑制属下诞生智慧的本能:本小说中幻形灵的设定参考了蜜蜂和蚂蚁等社会性昆虫。当蜜蜂群有蜂王时,蜂王散发的信息素会抑制工蜂卵巢发育,也会抑制新蜂王诞生,而这里的设定便参考于此:女王会通过巢群感应抑制工蜂诞生智慧。这是种本能,瑞利自己无法控制,因此她便采取了以下的极端措施。
2此处有很多哲学相关的词汇,我并不了解在学术上具体是怎么翻译的(这里的这位哲学家我觉得不是亚里士多德就是柏拉图),因此我按照自己的理解进行了翻译,并将原单词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