彻底从梦境里清醒之后,秦祯才惊觉她娘尤氏不在家中。
尤氏能嫁给秦敏也算是天定的缘分。
秦敏应了他名里的“敏”字,年少时很有读书的天分,当年也曾上京考过科举。
只可惜落了榜,再回到白虎村的时候就带了尤氏,说是他在外娶的娘子。
白虎村便是他们村的名字,乃是雍宁县下辖的一座贫瘠小山村,雍宁县位处于益州,天高皇帝远。
京中发生的事,如果不是改朝换代的大事,通常都传不到他们这里来。
自古婚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秦敏不声不响带回来个媳妇,没有经过家里人的同意,陈氏对此很是不满。
实际上陈氏不满的点在于,尤氏是个长得十分惹眼的疯女人。
惹眼到什么程度呢?
在白虎村附近十里八村的地界,她娘都是生得最水灵的,用秦敏的话说,即便是雍宁县城里的千金小姐们,也没有长得能比过他媳妇去的。
陈氏当年便指着秦敏的鼻子骂,说他色迷了心窍,娶个疯婆子回来,既不能下地干活,又不能帮着料理家务,反而是个需要等着人伺候的。
娶回来做什么?
他们这里可是白虎村,吃食全部都要从土里刨!
更别说还长了一张招祸的狐媚子脸。
那时秦祯的祖父尚且在世,只是娶了陈氏后,便被陈氏压了一头。
每每陈氏当着他的面,掐着腰骂秦祯爹,她爷爷也只是闷着头在一边抽旱烟,从不插话一句。
便是想维护一二,祖父笨嘴拙舌的,哪里是一女人的对手?
秦敏又是个读书人,书上讲“敦孝悌,立忠贞”,他记得牢靠,且身体力行。
因此不管陈氏怎么骂他,他心中还是感念着陈氏的几分养恩,帮着爹一起把他拉扯大。
何况还让他读了书。
村里曾经有个回村养老的老秀才鳏夫,秦敏跟着他学了些字,老秀才见他很有些天赋,便将其引荐给了在县学教书的老同窗。
陈氏听说私塾先生免了秦敏的束修,且家里有人考中举人,便可以免全家的赋税,这才同意了让秦敏去读书。
秦敏去了县学后,家里的地一直都由他大哥秦勇帮着父亲耕种。
他则帮着县学的老师打扫书塾,字写得好了便帮书铺抄书赚取生活费。
那以后,读书便没有再花家里一分钱。
因为对陈氏的一点感念,也顾忌着父亲,对陈氏的责骂,秦敏从来都是能忍则忍。
但他却不忍尤氏也受此责骂。
便对陈氏跟他爹说道:“什么没有用?这不是给我们老秦家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吗?”
大胖小子其实是没有的。
秦祯是个实打实的女儿身,所以充作男儿教养,是秦敏在面对陈氏指责时突发奇想撒的谎。
这个世道,女子以夫为天,夫死从子。
娘子有个儿子,更能在这个世道安身立命。
谁也不能预料未来会怎么样,若将来他发生什么不测,娘子才能有个依靠。
陈氏跟秦敏爹于是才将尤氏给留了下来。
尤氏对孩子看得十分紧,谁要靠近孩子,她都不让,急了还会咬人,这才把秦祯女儿身的秘密遮掩了下来。
没几年,在秦祯逐渐懂事时,祖父就病去了。
陈氏跟秦勇便将他们一家给分家了出来。
陈氏说家里的地一直都是秦勇在种,秦敏这些年一直在读书,这地分给他也无用。
秦敏的确也不会种地,便当真没有要家里的地,就凭着自己举人的身份,在雍宁县的官学里找了一份教谕的差事。
每日一大早起来赶去县城上课,学堂放学后,又摸着黑回村里来,遇上休沐日便在家里教秦祯读书写字。
秦祯懂事后,她爹便经常跟她讲:“虽然你是女孩子,爹和娘却要把你当小子养,因为这样才能保护你娘。”
秦祯从懂事起就烙印在心的人生任务有两项,一是万不能暴露了自己女儿家的身份,二是一定要保护好她娘。
现在爹没了,保护娘的责任就落到了她一人身上。
秦祯心中很是焦急,娘本就神志不清,若是一个人跑出去,万一找不到回来的路,或者碰到什么心思不纯的人怎么办?
她一直知道,好些村里人看她娘时,眼中都藏着色狼般的精光。
她立马出了屋子,见屋檐下的地板到处都是积水,愣了一瞬,怎么她梦里也下雨,今日就真的下雨了?
她走过堂屋——这里曾经是义庄的停尸房,现在,爹的棺材就摆放在里面。
另外还有一口空棺材,是他们来到这个义庄时,这里本就有的。
只是太过破败,边角都腐朽了。
秦祯将它收拾了一番,在里面铺了一些干草,就当作她自己的小床,平日里便睡在里面。
爹至今不得安葬,她便给爹守灵。
虽说这个地方基本上不会有人来。
她与娘睡在一张床上,也几乎不会被人发现。
可世上的事就怕万一,万一被人看见了她娘跟十六岁的“儿子”睡在一张床上,她娘定会被村里的长舌妇传成不伦败德的荡妇。
那些本就嫉妒她娘生得貌美的婆子们,说不定还会借此把娘赶出白虎村去。
她不禁再次回想,自己昨晚到底是什么时候睡到了娘屋中的床上的?
她拍了拍自己的脑袋,往义庄大门走去。
脚刚一踏出门槛,就听见了婴儿的哭声。
这哭声十分微弱,若不仔细听,几乎风一吹,便消散了。
怎么与她梦里婴儿的哭声十分相似?
秦祯诧异地抬头看去,见她娘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婴儿。
她正温柔地哄着怀里的娃,嘴里念叨着:“哦哦,囡囡不哭,囡囡不哭。”
好似这天地之间万物都消失了,只剩下了她与怀中的婴儿。
秦祯从来没有从她娘脸上看到过如此满足的惬意,带着母性的光辉,好似那怀里抱着的,真的是她亲生的孩子一样。
更让秦祯大惊失色的是,那裹着婴儿的襁褓,竟然与她梦里的一模一样,明黄色的锦缎上绣着一只凤凰鸟,振翅欲飞,神采奕奕。
秦祯上前去扶着她娘把人带进了院中,问道:“娘,这孩子你是从哪里来的?可不能偷抱别人家的孩子,赶快把他送回去吧。”
她娘生怕秦祯抢走孩子似的,抱着娃扭身避开她,自言自语道:“不,她就是我的囡囡。”
然后便专心哄着怀里的婴儿:“囡囡不哭,囡囡不哭。”
抱着她像在摇摇摇床一样,一边轻摇一边哄着。
秦祯十分无奈。
她知道娘的病症,一旦陷入自己的世界后,便不理人了。
秦祯此时还不敢相信,她梦里的事情会成真。
可即便娘不理人,秦祯也不能放任她跟婴儿不管。
因为她发现娘身上的衣裳,以及婴儿裹着的襁褓都在滴水。
她伸长脖子打量了一下婴儿,见他面色潮红,本该红润的嘴唇,冻得发紫,连哭声都嘶哑了。
秦祯试了一下婴儿的额头,只觉触手滚烫,连忙抓起她的小手来,一把脉,果然是风邪入体。
因父亲是举人,从小就教了她识字,她长大后常帮书铺抄书来补贴家用,也抄了些医书,通晓些简单的脉案。
秦祯心里清楚,这么小的宝宝,若是救治不及时,恐怕这一烧就烧没了。
可家里的钱都用来给父亲买棺材,请人抬棺材了。
若没有一二两银子,根本配不齐治这婴儿病症的药方。
她摸着袖袋里仅剩的几个铜板,心里十分焦躁,头也有些痛,只觉自己也跟这婴儿一样,又烧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