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晓伟几乎是一路狂奔到办公楼的,连电梯也顾不上等,又气喘吁吁地跑到5楼,才慢慢收起脚步。
他老远就看到牛办的门敞开着,便蹑手蹑脚地蹭到门口,先歪着脑袋侧耳倾听了一下,再偷偷往里面瞟了一眼。只见牛契正伏在办公桌上看清样,马大明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地抽着闷烟。
这一段时间是牛契值晚班,稿件的取舍,编辑记者的工分,都在他那支红墨水钢笔的划拉之间。编辑送来清样,免不了就要修改和签字,也就是纸质媒体俗称的见红,见红才能证明领导下了功夫。
于是钱晓伟经常煽动狐朋狗友,一定要找报社的女编辑做老婆。他说,保证天天见红。
全国每年才开一次“两会”,江南日报是每天都开,下午四点的报题会和晚上八点一刻的编前会。
“两会”基本上就能确定第二天见报的稿件,编前会后本地的突发新闻和国内国际新闻,值班副总编辑都有生杀大权。除非有特别重大的新闻事件和“两会”确定的重要报道撤稿,才会有总编辑、社长、乃至宣传部的主要领导过问。
此刻马大明亲临牛办,钱晓伟马上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
他轻轻敲了几下门,怯生生地喊了两声“马总牛总”。
马大明抬起头,看到面如重枣的钱晓伟,劈头盖脸就来了:
“晓伟啊,你也是一个老记者了,酉县抗洪抢险,市委常委、县委书记周梓方同志亲临一线指挥,差点被洪水卷走,县消防大队牺牲了一个战士,抢救转移出600多名群众。这么重大的新闻,啊,潦潦草草几百字,对得起那位牺牲的战士吗?”
“马总,是我的疏忽,糟蹋了一个重要题材。主要是下午手头稿子太多,没来得及去深挖。”钱晓伟心里是不服的,又不是给战士写生平事迹,可嘴巴不敢不服。
马大明更生气,说:“吹汤喝水酒足饭饱,就来得及是吧?编前会起,几路人马到处找你,头版都预留了位置。你说吧,还有没有办法补救?”
钱晓伟肠子都悔青了,下午真不该给小赵一个下马威。他本来是一个新闻敏感性极强的人,都是让王利军这个王八蛋给气的,又在心里跟王八蛋的娘发生了不正当关系。
此刻小赵已经在回酉县的路上,神仙也补救不了。钱晓伟一脸愧色,朝马大明摇摇头,又向牛契投去求援的目光。
牛契是报社有名的和事佬,谁都不得罪,这大概得益于他独特的眼光。他目不斜视望着你,肯定没有理睬你,只有目光忽左忽右时,他的眼里才有你,所以他在谁面前都能左右逢源。
“要不这样吧,先发个消息。晓伟明天去酉县做个补充采访,后天再刊发一个长篇通讯,怎么样?”牛契沉吟半晌,提出一个折衷方案。
马大明想了想,应道:“也只有这样了,明天消息还是发头版,放在报眼吧,记得加一个提示,详情请关注明天本报报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只能让同行们看笑话了。”
钱晓伟如释重负,回到家里就打小赵的手机,呼叫转移了。他一边等着回话,一边回味着江琳的一颦一笑和前凸后翘,心里便又痒痒起来,脑海里的江琳正在轻解罗裳,裤裆里就有了小动作。
正在春意盎然的时候,电话响了,钱晓伟拿起话筒,喂了一声。
“钱记者,对不起啊,手机没电了,我刚到家。”
“小赵啊,没关系,安全到家了就好。我刚才特地跟马总建议了一下,先在头版报眼发一个消息。马总又跟市委宣传部的主要领导作了汇报,后天再刊发一个长篇通讯。这个明天呢,一清早我就赶过来,我们一起做一个深入采访。现在这个时间啊,我看看啊,十点二十,是有点晚,没办法,你还是要跟有关部门联系安排一下。说轻点,这是我们兄弟之间的合作,说重点,这可是政治任务哦!”
“钱记者您太看得起小弟了,这是我们县的头等大事头等好事哩,我马上向吴部长汇报。您放心,今晚一切都会安排妥当。明天早上七点,我准时到报社门口恭候您!”小赵千恩万谢道,又连说了5声再见才挂电话。
上午八点半,小赵陪着钱晓伟,进了酉县县委常委、宣传部长吴前勇的办公室。
吴前勇一边起身相迎,一边寒暄着,钱大记者辛苦了,我们又有日子没见面哩,酉县的春风春雨把你吹来了。
钱晓伟也幽默了一把,哪里哪里,是吴部长呼风唤雨,招来了我这个虾兵蟹将呢。
吴前勇脸上怔了一下,笑容有些勉强。
钱晓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玩笑话犯忌了。酉县山洪暴发,不少村民流离失所,吴前勇呼风唤雨兴风作浪,不就是祸害百姓吗?
“吴部长,今天时间紧任务重,我就听候您的调遣了。”钱晓伟只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嘴巴,马上回到正题。
“周梓方书记不顾个人安危,率先垂范,抗洪抢险一直冲在最前面,现在又赶赴灾区调研,指导灾后重建了。我认为这就是典型和新闻点,一定要好好宣传一下。可是我刚才打他电话,说到这个意思时,周书记就批评我搞个人崇拜主义,要求多报道消防武警官兵、基层干部和人民群众的先进事迹。”
吴前勇说着,脸上顿生敬佩之色,继续:
“县委办公室的刘主任,这几天一直跟着周书记,战斗在抗洪抢险第一线,掌握了大量详实的情况。他今天特地留在办公室,配合你的采访,现在小赵就先陪你过去。”
吴前勇跟钱晓伟说完,又叮嘱小赵:“一定要做好钱记者的后勤保障工作,啊。”
小赵忙不迭地点头称是。
钱晓伟拍了拍小赵的肩,在吴前勇面前做了一个顺水人情:“小赵不但文笔好,而且非常敬业,吴部长慧眼识珠啊。”
“那就有劳钱记者好好栽培了。”吴前勇看看表,笑道。
吴前勇抬手之间,钱晓伟留意到那是一块欧米茄。他就在心里嘀咕,光一块手表,就够我吃喝几年,他都喊无钱用,我们就不要活了。
和刘主任又是一番握手寒暄。钱晓伟打开采访本,听他娓娓道来——
从周书记不顾个人安危,亲自从危房里背出老人和孩子,到后来精疲力竭从冲锋舟上落水,差点被洪峰卷走,再到村民泪流满面,拉着书记去家里换上干净衣裳。
钱晓伟越记越没劲,这样的先进事迹,他从懂事起一直听到现在,几十年如一日。好像先进人物都是同一个师傅教的。又好像先进人物就不会干点别的。
刘主任越说越起劲,他是一个自私的人,居然连感动都舍不得分给别人,只顾自己热泪盈眶,还哽咽起来。
这种陈旧得如同样板戏的台词,都能哭着朗诵,真是一个泪水泡大的苦孩子。
钱晓伟对刘主任,内心是充满无限同情的,只好边安慰边询问。这种毫无乐趣的询问,相当于一种让对方有存在感的程序,好比法官让犯人回答姓名和年龄。
周梓方批评搞个人崇拜,安排刘主任配合采访,刘主任的嘴里只有周梓方。这就是领导艺术,用别人的嘴说自己想说的话,既客观又自然,妙不可言啊。
钱晓伟感慨之余,突然就意识到,他也是一张被别人利用的嘴,只不过是用笔说话。他突然又意识到,也许这不是周梓方的初衷,而是他钱晓伟的笔被刘主任的嘴巴利用了。
他先是在心里轻蔑地笑了一下,脸上随即生出了厌恶的表情,不只是厌恶刘主任,也厌恶他自己。
走在县委办公室外的过道里,小赵问:“钱记者,部里的安排是现在去县消防大队,下午去溪头乡灾后重建现场,您看呢?”
钱晓伟说:“这样太耽误时间,我下午必须早点赶回报社,这个大稿子,没有几个小时出不来哩。最好啊,带上消防大队的人同去溪头,我在车上就能完成采访。”
小赵钦佩道:“钱记者做事雷厉风行,想得又周到,这样就两不误了。”
“还有,那个牺牲的战士,记得问他们要照片。”钱晓伟叮嘱了一声。
钱晓伟其实是急着赶到溪头,想跟周梓方搭上几句话的。
他早就知道年少的周梓方随父母下放到酉县农村时,是他父亲的学生,正是在他父亲的鼓励下,周梓方参加了当年刚刚恢复的高考,从此改变了人生。
周梓方去年调任酉县县委书记后,曾经两次去他家里探望恩师。他虽然多次仰望过主席台上的周梓方,可至今还没找到当面说话的机会。
来到溪头乡受灾最严重的古风洞村,遍地都是垃圾烂泥。钱晓伟老远就看到,周梓方挽起裤腿打着赤脚,正跟村民说着什么。离周梓方几米开外,电视台的记者正在拍摄,旁边站着一个手拿话筒的女子。
司机停下车,小赵从后座递过来一双雨靴。
钱晓伟一把推回去,说,你看周书记都光着脚呢。
小赵脸红了,赞叹道,钱记者,以后要跟您学的东西太多了。
钱晓伟脱掉鞋袜踏进泥泞,高举着长炮筒向周梓方迂回运动,看似在抓拍现场,其实他在浏览取景框里放大的女子面容。
就像鬼子进了村,眼睛贴着望远镜四处乱扫,花姑娘的可有,赤脚大爷的不要。
这是一个漂亮女人,似乎还有点面熟,刚刚看出点味道,女子转过身,跟摄像记者往远处走了。他只好放过花姑娘,瞄准赤脚大爷,选择了几个角度按下快门。
镜头里,光着脚的县委书记和穿着雨靴的农民,形成了强烈反差。
周梓方显然察觉到钱晓伟这边的动静,便转过头来看了看。
小赵马上迎上前去,介绍道:“周书记,这位是江南日报的钱晓伟记者。”
周梓方便拿手在衣服上搓了搓,然后伸过来,握住钱晓伟的手,说:“哦,辛苦了,谢谢你对灾区的关注。只见过赤脚医生,没见过赤脚记者,今天我可是大开眼界啊。”
本来一路上字斟句酌打好了腹稿,写了一肚子可圈可点的台词,结果都被沸腾的热血活活焖死了。钱晓伟张着无声的嘴巴,只知道抓住周梓方的手放肆摇晃。
他正要抬出父亲拉近一点距离,周梓方已经抽回手,说:
“小钱不错,年轻有为啊,你就在这里多看看多走走吧,好好体验一下。多跟老百姓打成一片哦,他们的手中脚下嘴里,到处都有好新闻呢。我还要到村东头看一下,欢迎常来酉县,啊。”
钱晓伟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喜不自禁。在这个特定的场合,赤脚记者和赤脚书记的交往,毕竟已经真正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