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过年，钱晓伟在乡下呆了5天，一直陪着父母，大年初四才回江南。
他到朱快莱和王利军家里拜完年，出来后坐在车上纠结了半天，还是提着从乡下带回来的腊鸡腊肉，敲开了马大明家的门。
开门的是谭敏芳，一看钱晓伟来了，眼睛笑成了一条缝，客气道：“钱主任，快请进快请进。”
钱晓伟将腊鸡腊肉递给谭敏芳，说：“谭大姐，这是我从老家带的腊菜，乡下亲戚自己喂的自己熏的，真正的绿色食品哩。”
谭敏芳看了马大明一眼，道过谢，将腊菜提进厨房。
马大明招呼钱晓伟坐下，笑道：“晓伟，这么好的无公害礼物，我就收下了，谢谢你啊！”
谭敏芳端茶过来，给钱晓伟剥了一只桔子，也陪坐在一旁。
钱晓伟跟他们聊起在乡下过年的趣事：
“我爸写了一本有关红学的书，出版社的编辑看过以后，给他写了一封信，提出了一些修改意见，让他改好以后发到一个邮箱。早两天爸爸问我，那个邮箱里怎么有一只小老鼠，我半天没反应过来。他就拿出那封信指给我看，我当时肚子都笑痛了，他说的小老鼠，原来是邮箱的间隔符@。”
马大明和谭敏芳哈哈大笑，说你家老爷子真幽默。
正说笑着，敲门声响起。
谭敏芳打开门，回头对马大明说：“哥哥嫂子和铭德过来了。”
钱晓伟忙起身告辞。
“钱主任，不急不急，再坐一会吧。” 谭敏芳一边挽留着，一边介绍着，“哥哥嫂子，这位就是帮了大忙的钱晓伟主任。”
谭敏芳的哥哥嫂子连声致谢，一脸感激之情。
钱晓伟冲他们笑笑，算是打了招呼。
“铭德，还不谢谢你钱大哥，这次真是搭帮他了。人家起码要花10万，我们只用了5万哩。钱主任，你可不能倒贴钱哦，该我们补多少要直说啊。” 谭敏芳两头应付着。
“哪里哪里，我还生怕帮不上忙呢，人出来了就好。”钱晓伟说罢，瞟了一眼马大明，只见他满脸惊诧地盯着谭敏芳，显然还不知道这回事。
客厅里只有谭敏芳和她哥哥嫂子在叽叽喳喳，马大明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只顾抽烟看电视，将钱晓伟晾在一边。
回家的路上，钱晓伟一直在想，要是马大明早知道他帮忙一事，年前王利军提出那个建议时，会不会网开一面呢？直觉告诉他，肯定不会。因为马大明刚才看老婆的眼神，除了惊诧还有责备，好像他钱晓伟跟谭敏芳干了见不得人的事一样。
他摇头轻叹一声，撅着嘴苦笑了一个。
第二天下午，钱晓伟提着腊鱼腊肉到罗奎家拜年，被留下来吃晚饭，罗奎的老婆侯颖做了一个狗肉火锅，给他们拿来一瓶五粮液。
钱晓伟笑道：“狗肉是大补，我吃了没销路呢。”
侯颖说：“那就赶紧找一个啊。”
罗奎说：“钱大主任眼光太高，他是打着灯笼寻老婆哩。”
“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门口换尿布。”钱晓伟故意说得抑扬顿挫，把那两位逗得前仰后合。
侯颖说：“钱主任，你是不知道，我结了婚跟你没结婚一样，晚上总是一个人守在家里。他天天玩通宵牌，天天要输一两万，总有一天连老婆也会输掉。”
“我早就有这个想法，结果跟几个牌友一商量，人家没一个看得上你的。”罗奎说得一本正经。
侯颖操起筷子敲打罗奎，罗奎双手抱着头，这会却笑得喘不过气来。
“别空肚子喝酒，先吃些东西垫底。”侯颖给他们一人盛了一碗饭。
“怎么搞的，侯颖，夹生饭。” 罗奎吃了一口，皱着眉头。
钱晓伟说：“没关系，我就爱吃夹生饭。”
“嗯，一点也不奇怪，跟你谈爱一样，太熟的不好意思下手，太生的不敢下手，不生不熟的正好。” 罗奎又扒了一口夹生饭，眉头舒展开来。
侯颖问：“那你呢？”
罗奎说：“我能怎么样，只能对你下手，这么熟又不好意思，只好闭着眼睛。”
又是一阵嘻嘻哈哈打打闹闹。
正吃着闹着，罗奎家养的一只小京巴摇头摆尾进来了，突然冲钱晓伟汪汪大叫。
侯颖说：“安安今天怎么了，平时好温顺的，从不这样。”
罗奎笑言：“还不是看见晓伟狼吞虎咽它的亲人，哦，不是亲人，是亲狗。”
钱晓伟叫了一声“安安”，给它扔了一块狗骨头，安安闻了一下，走开了。
侯颖说：“狗都知道不能骨肉相残，人有时候还不如狗。”
钱晓伟问：“你们知道狗和人的最大区别吗？”
侯颖答：“狗忠心人变心。”
钱晓伟纠正：“狗永远是狗，人有时候不是人。”
侯颖感叹：“所以有时候养人还不如养狗。”
罗奎说：“狗不可能变成人，但人经常变成狗，甚至连狗都不如。”
侯颖摸了摸安安的脑袋，道：“人变成狗也不是一无是处，至少不会背叛人，不会抛弃人。我家安安就忠贞不二，安安，是不是？”
安安摇着尾巴伸着舌头，在侯颖的脚边绕来绕去，对她的科学论断和旁敲侧击，表示高度赞赏和支持。
罗奎说：“你看看，安安都是你惯的，只喜欢听好话，不利于它的成长哩。我们对年轻狗还是应该高度负责的，从小要培养它兼听则明的好品德嘛。”
侯颖白了罗奎一眼：“只要你对人负责，不要你对狗负责。”
罗奎冲钱晓伟一笑：“好好，我向晓伟发誓，对人和狗都高度负责。”
钱晓伟没有凑热闹，勉强回了一个笑，往嘴里倒了一杯酒，摇摇头，沉默不语。
罗奎问：“晓伟，怎么了？”
钱晓伟又摇了摇头，说：
“一肚子苦水没地方倒哩，我们报社有一位领导当时力荐我跑政法线时，说我能啃善咬，一定能啃下政法这块硬骨头，在他的眼里我只是一条狗而已。我也确实把自己当成了一条狗，发狠啃这块硬骨头，如今总算啃下来了，可他看我这也不顺眼那也不顺眼，越是讨好巴结他，越是为难我。唉，想想真是没意思，做一条狗比做一个人还难。”
罗奎说：“晓伟这是酒后吐真言，没把我和侯颖当外人。”
“是啊，这些话闷在我心里好久了，吐出来就痛快了，所谓文人嘛，也只有这点出息。像我这种有时候人不人狗不狗，有时候又人模狗样的，不知道还有多少哩。” 钱晓伟又往嘴里倒了一杯酒，感慨万千。
罗奎附和：“谁说不是呢，哪个都想堂堂正正做人，可很多时候只能夹起尾巴做狗，还不一定能像我家安安一样这么讨人喜欢，真不知道这是人的不幸还是狗的不幸。侯颖你是不知道，做狗难，做公狗更难哩。”
侯颖说：“你发了这么多牢骚，还不就是想做一条公狗，哪里有骚味往哪里扑，风流快活还不用负责任。”
“你看你，侯颖，你看你，尽往歪处想。” 罗奎也摇头不止。
钱晓伟顿时开怀大笑，道：“嫂子，你放心，你家这条公狗，交给我看管就是，公狗们现在最怕狗仔队跟踪监督了。”
侯颖说：“你们在一起偷偷摸摸狼狈为奸，我更不放心。”
罗奎跟钱晓伟碰了一下杯：“晓伟，我们明人不做暗事，来来，光明正大狼狈为奸一下。”
钱晓伟回敬了罗奎一杯：“兄弟，有一件事好烦躁呢。还过一个礼拜，正月十三，是我爸60大寿。我家好多年没回乡下过年，这次老爷子非得去，住在叔叔家里，我知道他是回老家躲生日呢。你说，我一个做儿子的……”
“这可是大喜事，兄弟啊，我们就到乡下给他做60大寿。他是不想惊动大家，可你做儿子的给他操办好了，老人家心里只有高兴哩。还有啊，凭你的面子，公安系统大大小小的局长队长所长，肯定都会去捧场。大家都是明白人，今后你的事，谁敢说半个不字啊。”侯颖在旁边，罗奎点到即止。
钱晓伟点头，会意而笑。
罗奎让侯颖拿来纸和笔。
钱晓伟粗略地列了一个名单，说：“至少是50桌呢，乡下的厨师不一定办得下来，我明天就联系酉味道的魏老板，请她帮忙派几个厨师过去。”
罗奎说：“按70桌准备吧。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你先跟酉县交警大队联系一下，到时候要安排几个人，在周边疏导交通哩。”
“好，还是奎哥想得周到。”钱晓伟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哦了一声，又诡秘一笑，“我还要请个主持人呢。”
侯颖扳着指头算了一下，说：“真是碰巧，那天正好是礼拜六，大家都有时间。”
罗奎说：“侯颖就去帮忙收礼金吧，她本来就是单位上的会计，又是自己人，你放一万个心。”
钱晓伟嗯了一声：“当然放心，那就麻烦嫂子了。”
侯颖点头应允：“也好，我就跟你们到乡下散散心。这么大的场面，我干脆把点钞机带过去。”
钱晓伟笑道：“嫂子也太夸张了吧，还没听说过办宴席用点钞机的。”
侯颖说：“一点也不夸张，我估计几百的礼金很少，基本上都会上千，信我的不会错。”
钱浩庸生日这天，酉县左高镇普迹村翻开了历史上最风光的一页。
从镇上到村口，10多名交警站在凛冽的寒风中，坚守岗位指挥交通。
100多辆警车和民用牌照车齐聚普迹村，一条车龙从钱晓伟叔叔家门口蜿蜒而去，起码长达一公里。
罗奎、姜向东和佘彪跑前跑后，忙着招呼客人。
点钞机也忙，就像国有银行的窗口人员，板着一张面孔，嘴巴吞吞吐吐，眼里只有钱没有人。尽管是三流态度，却忙出了一流效益，“哒哒哒”笑纳1000块，“哒哒哒”笑纳2000块，钱跟流水一样哗哗而来。
礼金台前排起了长队，不时有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盯着点钞机上跳动的数字，不时有人悄悄掏出钱包，偷偷往红包里加塞票子，生怕铁面无私的点钞机不给自己留情面一样。
钱晓伟和范卓辉站在屋外的水泥坪里，一边扯着闲谈一边恭候周梓方。
又过来一拨人，到了近前一看，是古向凌、罗民主、康建、黄兢、江琳和魏妙果等。范卓辉先跟罗民主握手问好，钱晓伟随后一一做了介绍。
接着，是朱快莱、马大明、牛契和王利军等人摩肩接踵而至。
将近十一点半，终于迎来了周梓方，吴前勇、谢觉、柳镜屏等紧随其后。
听说周梓方来了，钱浩庸亲自迎出大门。
周梓方急忙上前，拉着钱浩庸的手，在他肩上轻轻拍打着，说：“老师，这么冷的天气，你还出来接我，学生受不起啊。快进屋，快进屋，请！”
钱浩庸说：“梓方啊，我特意躲到乡下过年，一直没有回县城，就是怕惊动你们，你说晓伟这孩子，骂都骂不听。”
周梓方笑道：“恕学生不恭，这件事上，我跟晓伟是站在一边的，他要是不办，就该轮到我骂他了。”
古向凌过来跟周梓方打招呼。
周梓方说，向凌书记也来了，好啊好，来来来，我们坐到钱老师两边，为老人家祝寿。
钱晓伟又将朱快莱和马大明引到周梓方面前，介绍道：“这位是朱快莱社长，这位是马大明总编辑。”
周梓方起身跟两位握手：“快莱社长，大明老总，晓伟不错，人品文品有目共睹，强将手下无弱兵啊。快请坐！”
12点整，柳镜屏手持话筒，盯着一长串名单开始播音：
“各位领导，各位来宾，今天是钱浩庸老先生的60寿辰。出席生日宴会的领导有，江南市委常委、酉县县委书记周梓方先生，江南市青云区区委书记古向凌先生，江南市委宣传部副部长、江南日报社社长朱快莱先生……另外，江南市公安局局长方向清先生，因公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特地委托工作人员送来了花篮……”
职务从高到低，报一个名字，就有人起立有人鼓掌，类似于干部任命大会，气氛庄重而热烈。
柳镜屏耗时10分钟才朗诵完毕，然后放慢了语速：“现在有请江南市委常委、酉县县委书记周梓方先生作重要指示。”
全场掌声雷动。
“今天是个喜庆的日子，钱浩庸老师迎来了60华诞。看到他的身体依然这么健朗，我是打心眼里高兴啊。我今天的身份呢，啊，既不是市委常委，也不是县委书记，只是在老师眼里还算听话的一个学生。刚才漂亮的主持人说请我作重要指示，真是折煞我周梓方哟，老师在上，学生可不敢造次。这个啊，我还是说一说学生的心里话吧，今天来了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说明大家心里都装着知识分子，说明尊师重教的优良传统正在发扬光大，多好的风气多好的氛围，是吧。老师应该为此感到欣慰，这个，学生也为此备感自豪。祝我最敬爱的老师生日快乐！”
再次响起经久不息的掌声。
周梓方抬手往下压了压，说：“小柳，现在话筒在我手里，我就抢一次你的饭碗，当一回普迹村广播站的播音员，有意见回到县里再提，啊。下面，请大家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钱浩庸老师讲话。”
掌声笑声欢呼声一片。
周梓方躬身扶起钱浩庸和鲁凤英，将话筒递到寿星公手里，恭立在旁边。
古向凌见状，连忙站起来搀住钱浩庸。
吴前勇本来是要再次鼓掌的，一看四周无人响应，鼓掌就变成了搓手，也跟着起身。
领导们率先垂范，同志们紧紧追随，转眼间便全场肃立了。
周梓方再次压压手，大家这才落座。
“我这一生最骄傲的事，就是有梓方这样出色的学生。我一直认为，一个心里有父母有师长的人，一定是个好人，一个平易近人敬畏百姓的官，一定是个好官。梓方就是这样的好人好官，有他这么廉洁奉公的好学生好领导，是我浩庸有幸，也是桑梓有福啊。感谢梓方一直记得我，感谢你们冒着严寒寻到这个偏僻的山冲。这次我本来是到老家躲生日的，没想到反倒让你们跑了这么远的冤枉路，我，我……”
钱浩庸说到激动处，热泪盈眶哽咽不止。
周梓方伸手替老师抹去泪水，扶老两口坐下。
震耳欲聋的掌声又席卷而来。钱晓伟分辨不清，这些掌声到底是送给他父亲的，还是送给周梓方的。
钱晓伟满面红光，一桌一桌给大家敬酒。
看见柳镜屏、江琳和魏妙果正好坐在一起，有说有笑亲如姐妹，他想要是同时游戏在这三个女人之间，只怕她们此刻喝下的，就是三杯酸掉牙的白醋。
他止不住多看了几眼风韵照人的魏妙果，突然感觉心里空落落的，抿在嘴里的酒，似乎有了醋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