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时节,马大明调任江南市委宣传部纪检组长。
对钱晓伟来说,这是今年以来唯一令他振奋的消息。
他马上去了吴前勇的办公室,先扯着闲谈:“吴部长,从今天起,报社总算看见一池清水了,这么多年,一直浑浊不堪呢。”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就是有鱼,如今也翻不起浪来。”
“那是因为水太深。晓伟,凡事都要小心啊。”
“谢谢部长教诲。在报社,我从来都是小心翼翼,一直潜伏在深水区,早就憋坏了。”
“潜伏好啊,像那个孙红雷演的那个谁,余、余什么……”
“余则成。”
“对,对,余则成,他要是浮在水面,只怕早就玩完了。”
“浮在水面的人,这次可是重用啊,真是想不到呢。”
“什么重用轻用,都是工作需要,这些事你不要去瞎琢磨,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是。”吴前勇盯着电脑,像是在自言自语,“马组长天生一张搞纪检的脸,人尽其才物尽其用嘛。”
“是是,人尽其才,吴部长说到了点子上。马总一走,报社再也没人给您添堵了。”钱晓伟借话点题,急不可耐。
“晓伟,从今天起你要学会夹着尾巴做人,要是再发生上次那样的事,我就是想保你只怕也难了,人家马青天现在统管宣传文化口,权力大得很呢。” 吴前勇抬起头,望着钱晓伟,语重心长。
“吴部长放心,我再也不会给您惹麻烦。”
“是不能给你自己惹麻烦。其实在报社啊,怎么说呢,这个这个,没有摆不平的的事,只有摆不平的嘴巴。”
“吴部长一片苦心,我明白了。”
说话间,桌上的几张白纸随风乱舞,吴前勇说:“晓伟,帮我关一下窗户,起风了。”
吴前勇说到的“起风了”三个字,就像一阵寒流在钱晓伟的心头奔涌。短短两个月不到,从踩踏事故到桑拿中心被端,再到遭易冬暖暗算,又发生贾亦真实名举报事件,他一直在风口浪尖上飘摇。人走背的时候,放屁都能砸了脚后跟,谁又知道下一场更加猛烈的风暴,什么时候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他钱晓伟呢?
而接下来的一场变故,更是令他胆战心惊不寒而栗。
这天中午,钱晓伟打江琳的电话,劈头就问:“琳子,我听贾亦真说魏老板她......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电话那头的江琳还没开口,已经哽咽起来,过了好一会才说话:“你都这么久没来公司了,我以为你会知道的......下葬一个星期了......妙果姨她......只剩下皮包骨......是活活饿死的哩。”
钱晓伟的眼睛一热,面前一片模糊,硬着喉咙说:“她葬在哪里?你把地址发给我。”
刚出城,大雨倾盆而下,钱晓伟没有丝毫犹豫,驾车直奔20公里之外的羊鸣山公墓。
快到山脚下了,突然风停雨住。
大雨过后,秋色如洗远山如黛。而在钱晓伟的眼里,那不过是一个广袤无垠的灵堂,孝帐低垂花圈漫卷。再看远方天际,如同巨幅挽联,贴着车窗平铺直叙而来。
他第一次感觉到,大地如此庄重肃穆,天空如此永垂不朽。
来到魏妙果墓前,他看到了那张熟悉的笑脸,优雅如同从前,幽怨如同从前。
这才是他喜欢的魏妙果。这才是当初的魏妙果。
他看着她的眼睛,恍惚间又觉得她没死。她永远活在自己的笑容里,永远活在喧嚣的尘世外,在青山之上,在绿树丛间。
他不敢再看她的眼睛,害怕自己躲进那丝幽怨里再也走不出来,害怕那丝幽怨从此在每个黑夜魂牵梦绕。
他今天是来谢罪的,是他亲手杀了魏妙果,而且是杀人不见血。
此刻,一个刽子手居然站在被害者墓前三鞠躬,他不知道该佩服自己的勇气,还是该诅咒自己的残忍。
其实他是一个懦夫,胆小到不敢在心里哀求恳请她的宽恕,胆小到不敢跟另一个世界的她大声说一句“对不起”,好像一开口就会泄露一个惊天秘密。而这个惊天秘密,注定只能埋葬在他心中那个长满荒草的坟场,在这个永无天日的坟场里,钱晓伟死了,魏妙果却活着。
他将一年多以前那箱没有送出的营养保健品扛上山来,摆在她的墓前。他并不认为这有多么荒唐,反而觉得了却了一桩心愿,因为他一直给她留着。这些东西在他的车尾箱放了一年多,也在他的心头压了一年多,只是没想到终于送到她的面前时,成了一堆过期的祭品。
一切都无济于事,一切都于事无补。
他突然记起那次从钱海家返回江南的路上,跟她说过的几句玩笑话:“你要是疯了,我就把你当成一个疯丫头,天天追在你屁股后面跑,好吃好喝的伺候你。”
到底就是玩笑话,他一句都没有兑过现。今天就算是兑现了,他也不过是拿自己的有心,开了一个无情的玩笑。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眼泪是真的。他的泪水滚滚落下,在这个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他可以肆无忌惮地放纵自己的忏悔和悲伤。
是的,他就是一个懦夫,连泣下沾襟都要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
结果还是躲不过去。
不远处有脚步声响起,他用衣袖抹去泪水,抬头望去,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竟然是贾亦真!
钱晓伟说:“怎么是你?亦真。”
贾亦真也很惊讶:“怎么是你?晓伟。”
“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今天是周末,未必还要跟你请假啊?”
钱晓伟没有搭腔,往旁边挪了几步,贾亦真站过来,朝墓碑深深鞠了三个躬。
贾亦真低头看了一眼那个纸箱子,问:“这是什么?一大箱。”
钱晓伟支吾道:“营养保健品,本来要送给她吃的,谁想到......”
贾亦真说:“摆在这里给谁看啊?心意到了就行,还是搬回去吧。”
钱晓伟扛起纸箱子,跟贾亦真一起下山。
“亦真,你怎么来的?”
“喊的的士,人家还不愿意开到这里,半路就下了车,又拦了一部摩的。”
“你就没想想怎么回去啊?”
“商人就是商人,什么事都先算计着退路,你累不累啊?我没有想那么多,来了再说。”
“在你眼里,商人就跟罪人一样。”
“所谓商人就是伤人,伤害的伤,一个唯利是图的人,一个眼里只有钱的人,不但要伤人,甚至还要害人。”
“你看你说的,亦真。” 钱晓伟的心头紧缩了一下。
“我记得跟你说过,在我眼里,你一直就是商人钱晓伟。不过在办公室,我还是给足了你面子,尊称你为钱主任。今天喊你晓伟,知道为什么吗?”
“我怎么知道。”
“因为今天,我看到了你还算有点人情味的那一面。我也是刚刚知道这个消息的,打电话告诉了你,没想到你这么快就来了,比我还先到。”贾亦真回过头,说,“我帮你扛下去吧。”
钱晓伟心里感动了一下,道:“谢谢你,亦真,我自己能扛。”
“嗯,还像个男人,自己的事自己扛。” 贾亦真点头一笑。
回到车边,钱晓伟招呼贾亦真:“上车吧,我们到附近找一个店子,吃了饭再回去。”
两人在一家柴火饭庄落座,点了几个菜,钱晓伟给贾亦真要了一瓶小包装白酒,说:“我就不陪你喝了,要开车。”
“好,我自斟自饮。”贾亦真拧开瓶盖,问,“你今天怎么这么急着就赶过来了?”
“祭奠一下老朋友嘛,没有给她送行,心里过意不去。那你呢?”
“我心里更过意不去,我是来追悼一个受害者。”
“为什么说她是受害者?” 钱晓伟的眉头轻挑了一下。
“不管怎么说,她都是工业盐的受害者嘛。从知道她进了精神病医院的那天起,我就有一种直觉,她是无辜的。”
“什么直觉?”
“她要是事先知道工业盐的事,即使被媒体曝光了,也不至于崩溃到精神失常。因为一个真正丧尽天良的人,早就作好了恶有恶报的准备,只有道德沦丧的疯狂,没有道德沦丧的疯子。所以我隐隐感觉到,她是不知情的,是被人有意或者无意陷害的。”
“谁知道呢。”
“也不知道是我害了她,还是别人害了她,或者是我跟别人一起害了她。”
“吃饭喝酒吧,别想那么多了,即使她是无辜的,你也是无意的。”
“我当然是无意的,要是有意害她,我怎么敢站在她的新坟前?要知道,头顶三尺有神明,人在做天在看呢。”
“是是,你长得好看些,苍天有一百只眼睛在盯着你。” 钱晓伟点了一根烟,话虽幽默,脸却板着。
“一万只眼睛盯着我都不怕,我贾亦真行得正经得看。”贾亦真喝了一口酒,咂着嘴,“你说怪不怪,刚才上山的时候,好像有一股神秘的力量,一直在牵着我走,没有绕一点弯路,跟走进了一个神话一样。所以冥冥之中,我更加相信她是无辜的,只有心存善念和良知的人,才能感召我。”
“说不定是我在感召你哩。”
“哈哈,脸皮真厚。那一刻,你一定是灵魂出窍了。”
“还是说点别的吧,马总高升了,你跟他联系还多吗?” 钱晓伟也笑,给贾亦真夹了一大把菜。
“你看你看,迎红踩黑的商人又来了,人家高升了,我就非得跟他多联系啊?”
“你就是喜欢钻牛角尖。”
“钻牛角尖总比钻营取巧好。”
“多少年了,每次跟你说话都这么累。”
贾亦真不搭腔,又吃又喝,望着钱晓伟笑。
钱晓伟问:“马总最近在忙些什么?”
“我自己都忙不过来,哪有闲工夫管别人忙什么。”贾亦真一脸怪笑,道,“纪检组长你不知道是干什么的啊?专门捉你这种坏人的。”
“我什么时候成了坏人?我怎么不知道?”
“把你捉起来的时候,你才是个坏人。就像某某某,现在时不时在电视上露个脸,衣冠楚楚春风满面的,说不定过些时日再在电视上看到他,就是一个满头花白苦大仇深的坏老头了。”
钱晓伟沉下了脸,将烟头扔到地上,用鞋跟狠狠地蹭了几把,这才搭腔:“亦真,既然你说到了这里,我就奉劝你一句,鸡蛋碰不过石头,收手吧。”
“鸡蛋多了,石头就会淹没在汪洋大海中,人民的汪洋大海。”
“你现在只有一个鸡蛋。”
“谁说的?我看到了千万颗人心向着我,一颗人心就是一个鸡蛋。”
“你就是一个臭鸡蛋。”
“那某某某,只是茅坑里的一块石头。”
“别这么恶毒,饶人便是饶己,给自己留条退路吧,亦真。”
“我今天没想着给自己留退路,结果呢,有专车伺候着,有好酒好菜孝敬着。”
“你不可能回回运气这么好。”钱晓伟不禁摇头苦笑,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再纠缠下去免不了就要吵架,干脆转移了话题,“刚才说到了马总,你跟他在一起的时候,他是怎么评价我的?”
“无可奉告,因为我们从不在背后说人。你好像很在乎别人的评价,一个过于在意别人评价的人,其实是最自私的。”
“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论。”
“你们这种人吧,往往连自我都可以抛弃,看起来是为别人活着,其实只是为了取悦别人,只是为了索取所谓的好名声,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这不是自私,又是什么?”
从柴火饭庄出来,周遭已经点起了灯火。回城的路上,钱晓伟瞟了一眼旁边的贾亦真,回味着他刚才关于魏妙果和古向凌的那些话,越琢磨心头越乱。再看夜色中的村舍和行人,如同被刻画在栩栩如生的神话故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