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边疆一星期不见人影,钱进也没有消息,难得的清静。信息系统在志成心里已经放下。他不再过问采购方面的事情,也不想过问。
星期五下午,曾智的来电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春节期间微信拜年有过聊天,久未联系了。志成赶紧接起,恭敬地双手握着手机。
“志成弟,开春了,有没有去哪里快活一下?”曾智问。
“曾总,你快活一下先。你快活了,兄弟我才敢快活。”
曾智是江南市分公司的一把手,一方诸侯。他比志成大五岁,年纪同向阳相当。
“志成弟,快活以后会有的,今天不说这个。这次,我是来当说客的。”
志成“哦”了一声。
“钱进找到我,就是采贝公司那个钱进,说你搞共享中心,但是信息系统又不归你管?” 曾智管着市里全面工作,共享中心这样全省财务的大事,他不清楚,他的副总才清楚。
“是这么一个情况。怎么,钱进同你熟?找你干嘛?”
“早些年,钱进同江南市分公司做过几单生意,销售电脑、打印机、空调、摄像头这些东西,他认识我们分公司一些人,包括我的前任老总。有一年,他同我一起,自驾西藏,一路摆龙门阵往返拉萨,知根知底的。他知道我们俩关系不错,跑来我这里蹲了两天,还专门把我的前任请出来聚会,请我打电话给你。”
“啊?” 志成没有想到,钱进消失时,出现到曾智那里。
“钱进想做信息系统的生意,让我劝你,一定要把信息系统的管理权重新拿回来。本来,去年罗边疆介绍你们认识的时候,钱进就无数次找到我,让出个面,加深一下和你的关系。但是我想工作上的事,自有规矩,不方便介入,就一直没有给你电话。我现在还是这个态度,生意场上的事情,我不管。我把话带给你,说客的任务就完成了。”曾智客客气气的,一如既往的谦谦君子形象。
“罗边疆也说要拿回来,我倒想啊。但是,谈何容易?”
“是的。有一些情况,我也清楚,当然不好拿回来。先不说这个,我想另外给你讲个事情。”
“另外的事情?”
“关于你的职业发展问题。这个问题,从上市开始的时候我就在想,后来管锋总提任了,欲言又止。你看,现在财务部三个副总,黄总主持着工作,下一步会怎么样?你想不想当财务部的老大?”
志成同曾智有特殊的渊源。志成进公司全凭曾智鼎力相助。他俩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本科会计系,同一个辅导员。辅导员在志成去读研究生前,多次说起这位优秀校友,欣赏之情溢于言表,不住地建议以后去投奔。志成对辅导员的话言听计从,而曾智不仅专门指点了如何应聘,出主意去冲击省公司财务部的岗位,还在面试的时候悄悄找了老处长黎劲松给予关照。实习的时候,曾智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志成弄到自己麾下,训练了大半年。曾智涵养极好,深藏功与名,在老师和同学那里,从来不提为志成进公司立了汗马功劳,反而讲志成表现优异、水到渠成。不像有的人,哪怕只尽了鸿毛之力,却吹出了泰山之功。
曾智是跨界英雄,这一点又让志成深深佩服。志成实习回省公司财务部当报账会计那会儿,曾智当上了江南市分公司的财务经理。实习老师加上基层财务经理的双重身份,志成凡是遇到不懂的问题,不由分说统统找曾智打破砂锅问到底。本以为曾智轻手熟路,会在财务上一直干下去谋求晋升,但是曾智却不是从财务上提拔的。他离开了财务去干了人力和综合,辛苦几年,领导满意,各方认可,最终从综合部门提拔起来,成了分公司副总经理、总经理。在以工程和服务为关键职能的信建公司里,财务背景的人能当一把手,全省只有曾智一人。财务的人一说起曾总,无不崇敬有加,视为楷模,志成算最热烈的那个。志成常常觉得这个师兄,肯定是特殊材料制成的,可以跨出财务的地界而且取得了成功。
更重要的是,曾智并不“富易妻、贵易友”,长久地同志成保持着联系,平等地称兄道弟,从不托大。不像有的朋友,要么热络几年就淡了,失去联系各自奔忙,要么职务论交情,正职同副职之间言谈举止之间总露出那点高傲,让人不想走近。两年前,当志成提拔副总时,曾智发来短信:“喜讯传来,象自己当初被提拔时一样开心。”祝贺的信息百千条,志成一直觉得这条短信是最真挚的。对了,罗胖就是曾智推荐来参与共享中心工作的,说在江南实习时两人没有认识,缘份难尽,给志成一个人才做帮手,这更是莫大的支持了。
志成朋友不多,公司的三级经理里,省内省外全算上,正副职全算上,曾智可谓志成唯一的良师益友。
“当然想过!不过,我最希望你来当老大。你是公司的三级经理正职,财务背景深厚,平调就能来。你当带头大哥,我肯定给你攒够劲。”志成脱口而出,隐藏在心里很久了。
“不不,我对到省里来没有兴趣。说实话,在江南当个一把手,权力很大,最大的权力就是可以决定开会和散会的时间。如果到省里,我从分公司的高层,瞬间就变成了省公司的基层,我这项决定开会时间的权力丢掉了,还舍不得呐,哈哈。再说了,省里的同志到市里,工作好上路,只需要花点时间熟悉情况;但市里的同志到省里,工作往往难于胜任,省里对综合素质的要求高得多。我到省里,还要重新学习,是一个巨大的挑战,不想折腾了。俗话又说,远香近臭的,我们俩兄弟处得太近了,说不定会‘频来亲也疏’,反而影响我们的友谊。领导要征求意见的话,我肯定不得来,据理力争,绝不含糊。我现在业绩不错,领导应当不会产生平调我的主意。现在,你的情况同我完全不同,你要解决往上走半级的问题。这一个问题对你的职业发展太重要了!”
“曾总,谢谢哥哥你关心我,没有人同我讲这些。天意从来高难问,我当老大,只能想想,前面还有老向!他比我先提拔,早六年,管锋四年前来部里,他已经当副总两年了。而我,当副总刚满两年。管锋一走,向阳望着总经理的宝座,脖子伸得象天鹅一样长!这路人皆知吧?”
“公司没有直接任命黄总当财务经理,说明她并不是领导心目中的理想人选,上级可能在犹豫,但是也没有任命向阳啊,你有机会的。向阳的确比你更有优势,他管着领导最关心的预算、考核、项目、投资这类事情,表现的机会比你多,论资排辈的角度,年纪比你大几岁,按常理应该先上。不过,你也有优势,比如你是研究生学历,向阳是本科,你是正牌的财务专业,手上握有cpA和律师资格证两个的‘大王’,会计师和税务师就不提了。向阳还守着的原来的工商管理本科,好象除了中级统计师,没有其他证书。还有,你在上市工作表现突出,得了好多表扬。最后,年纪小几岁,可以看成优势,相反向阳大几岁反而成为劣势了。志成弟,为什么不争取一下呢?”
“学历、证书、年纪,赞扬,自恃甚高,纯属自欺欺人,在省里这些东西的含金量不是想象的那么高。领导说了,要看着实绩,公司真正地选的话,老向处在有利位置上。我不知怎么争取。”领导坐轿子,只要能平安到达目的地,不管抬轿子的是病夫还是壮汉,志成觉得自己是那个精壮一些的轿夫,可以让领导更踏实,但是领导可能习惯了羸弱一些的那个。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你怎么去争取。”曾智顿了顿,加重语气说:“但是啊,财务经理只有一个。经理和副经理之间,收入至少差百分之二十且不说,接触到的人和信息,面对问题的层次,调动的资源实现自己的管理理念的机会,正职同副职差别大了去!如果向阳干上了,你想当部门正职,有三条途径。第一条是向阳退休,他退休的情况下,你肯定也过了提拔年龄了;第二条是向阳离开财务部,这种情况也难于发生,财务经理离开除非提拔成公司副总经理,象管锋一样,毕竟是极少数,要求机遇、能力和业绩,也就是天时、地利、人和齐备;第三条是你转到其他专业,比如去干审计、纪检甚至象我一样去干人力干综合,你三十八九岁了,丢掉财务专业,这么去转愿不愿意?你学财务、干财务,一方面日久生情,另一方面路径依赖,不好转换专业,我估计你是难于割舍的。反正我从财务出来,干人力干综合还是很痛苦了一阵。你想过这些道理没有,到底想过没有?”
曾智毕竟是年轻的老江湖,看穿了一切。正副职的差异志成当然清楚,从一个小细节也能对比,正职有专门的休息间,刻意隔断做出来的,放着木床,而副职同员工一样,只有行军床,管锋的办公室空着,黄蓄英目前不敢名正言顺地睡那张床,象会议室那个空着的正中位置。志成老老实实地说:“想过,但没有你分析得这么有条理。财务最大的问题就是专业有门槛,晋升要积累,能当上财务经理的只有一人,升不上去就要认命,只能原地踏步,甚至要退步。”
“向阳分管的工作,有资源分配的建议权,这是很大的权力,比你这个管理核算、报表、税务的人更受人追捧、更受领导重视,他还要来管信息系统的建设,从你的主责主业里,把核心的工作拿过去,我认为不正常。志成弟,说回来吧,向阳来管信息系统,让我联想到什么?我猜有两个原因。原因之一,共享中心的工作很受省公司万总、徐总的重视,当作管理创新的重要工作,向阳急着来参与,工作才有亮点。也就是说,接受领导点赞时他不想缺席。如果这项工作能够在集团层面有全国性的影响,他更不能缺席。原因之二,这个项目是有一定的投资金额金额项目,财务老是看别人花钱搞项目,一般没有自己的项目,谁都想管。向阳可能要运作一些事情,比如让特定人中标。他想的,绝对是一箭双雕。你要注意,不要让共享中心的功劳被别人摘了果子,好处被别人拿了。”
志成觉得曾智如同武林高手,不轻易出手,出手全点在事情的“穴位”上,自己只有佩服,五体投地的佩服。
“志成弟,我们是兄弟,向阳那边也是朋友。本来我不应该来说这样的事情,但是你一直呆在那些会计数字里,虽然当了部门副总,仍旧单纯。说直接点,不怕你心里不爽----你的革命经验是不够的。我痴长几岁,我应该提醒一下你。”
“怎么会心里不爽?我感谢都来不及。”
“那好。钱进那边,我会说电话过你了。你给我个面子,同他再见面聊聊。他说不敢再来找你,苦恼得很。见面再聊聊,不会有什么影响吧?你办不成的事情,统统不要答应就是了。钱进做生意挺老实,口风也还紧,不会乱说。他最大的优点,把公事当作私事给你办,又把私事反当作公事来办,服务态度没得说。以前他主要做电脑这些大宗办公用品生意,现在全部被电商冲击,快挂掉了,着急啊,急切地想给我们这样的大公司做生意,你能帮就帮一下吧。工作和生活里如果能有个真朋友,可以相互促进,共同成长。以我的经验而论,关键时候能助你一臂之力,雪中送炭那种。”
“曾总,你专门电话了,我照办就是。最大的障碍在于,徐度总支持向阳。原来纵横的产品,是在他们手上开发上线的,如今旧情难忘啊。这中间……”
“志成、志成,电话里不讨论这个,信息安全。”曾智打断。
志成马上收住话,又说:“明天就周末了,你有没有空?我去江南一趟吧,找你商议一下。也算给你拜个晚年。”
“还是我去锦城吧。钱进才从我这里回去,你们俩在锦城,我将就你们。”曾智想了一下说。
周日,曾智从江南坐高铁来到锦城。钱进开了一辆越野车,先接了志成,一同去车站接曾智。越野车洗得锃亮,发动机动力强劲,加油时低沉浑厚的转动声,宽大的轮胎摩擦地面,又平又稳,坐在驾驶室,视线比家用轿车高一头,街面上的情况一览无余。志成问:“这辆车开进西藏去过?”钱进眼睛隐约的血丝,精气状态出奇的好,得意地说:“开进过三次了。王总什么时候有时间,我们自驾一回?”
曾智瘦高的个子,穿着一件休闲毛料西服,在高铁站的人流中鹤立鸡群,一眼就看到了。钱进举起肥厚的手掌,使劲地挥手,笑得眼睛亮起来。
就在高铁站附近,吃火锅。火锅店是曾智点选的,说江南市的朋友开的,货真价实,锦城的火锅良莠不齐,不要去那些虚张声势的地方。果然,老板一口江南市的口音,在店门口迎接,递烟奉茶,跑前跑后张罗着菜品,江南市的山珍和河鲜摆了满满一桌。
火锅滚烫,驱走初春的寒气。三人没有喝酒,真正的朋友之间通常不喝酒,吃饭回归吃饭。信息系统的事情议了一下,其实几句话就讲完了。聚吃常有仪式的意味,好像公司的会议,会前充分酝酿沟通,真正开会时,会议只是一个形式了,表示拍板或交易。
话题很快转移,曾智问志成和钱进:“江南市李副市长的案子,晓不晓得?” 志成茫然地摇摇头。市里天大的事,在省里一般激不起波澜,市里兴趣盎然,而省里听之无味。志成很少关注市里的新闻,钱进也说不知道。
曾智说:“李副市长留置结束,最近移送检察院 ,准备公诉了。这哥们是省里下去的,在江南市干了几年,管规划管住建管旅游 。太厉害了,在市里不声不响发展了五个女朋友,最漂亮的一个是电视台的主持人。据说从周一到周五,每天晚上一个,轮流,留下周六周日跑回锦城,陪自己的夫人。我有两次请他吃个晚饭 ,他只同意中午。并且,吃得很简单,匆匆忙忙整完,要睡午觉。我最初认为他工作劳累,现在看来不是,他每天中午在养精蓄锐!”
钱进叹道:“狗日的身体这么好?惊为天人,一个周七天都不歇气吗?”
“说起来,故事还多。五个女人对李副市长死心塌地,爱得要死要活的,竟然彼此不知对方存在,以为自己是唯一的一个。案件出了,方才晓得五个人可以组成一个‘班’。电视台主持最迷,直到看了李副市长微信,防线才崩溃掉。” 志成和钱进听得饶有兴致,啧啧称奇。
“我讲这个事情,是因为有家丑,说来丢脸。志成弟,你记得去年,分公司损赠了八十万给旅游发展大会吗?旅游发展大会是全省的,江南市政府承办,这哥们是组委会领导,他亲自来公司化缘,我不得不给。”
因为捐赠信息要省里批准,会计报告要披露,志成记得这个不大不小的事,“怎么啦?”
“当时我就觉得八十万太多了,让陈副总去谈,争取降到五十万以下。我怕开了口子,捐赠太大,以后各种化缘的,我挡不住。陈副总去了两回,回来说李副市长金口玉言,八十万一分不少。我只好签了字。现在李副市长出事了,把这件事情挖了出来。真实的情况吓人一跳。这哥们在组委会签字一只笔,霸道得很,用这个权力,让组委会财务返还五十万,名义上是退回我公司,实际通过陈副总私自搞了一个公司的收据,悄悄领出来,他们两人分掉了。”
“分掉五十万?陈副总没有退回公司?”志成同陈副总没有打过直接的交道,依稀记得模样。
钱进在旁边说:“智哥,我早同你讲过,陈暗地里自搞一套的,不听你的号令。我有两次找他,他高傲得很。活该 !”
曾智继续说:“陈副总是有点不听我招呼,不过班子成员出这种问题,一损俱损,对我并不是好事。这一笔账,只是李副市长案件中的一小笔,对陈副总就是不得了的大事。现在,陈副总取保候审。春节前,我被这个事情困扰了两个月,现在才告一段落。”
志成感觉到曾智讲这个话有深意,看了看钱进。钱进在锅里捞牛肉,浑然不觉。果然,曾智端了茶杯,主动碰了志成和钱进面前的杯子,然后说:”生意还是要正规做,不要出问题。像陈副总这样,现在面临定罪量刑,值得所有人警醒。另外,志成弟在人家的管辖之下,一定不要造成上下级之间的矛盾,同公司领导的关系是根本。钱进,你要记住哦。”
钱进双手捧起茶杯,说:“智哥,放心、放心。”
行色匆匆,吃完,送曾智高铁返程。钱进说:“智哥,搞个腐败活动再回去?洗脚还是推拿?” 曾智说:“免了,早点回去。明天要抓春季森林防火,市里通知公司开会,缺席和迟到要挨批。”
快到高铁站,曾智问:“罗边疆呢?”
志成说:“他家还在江南市,周末一般会回去。下午打了电话,他今天晚上才回锦城。我们三人聚会,没叫他,也没有告诉他。哎,让他好好休息吧。”
曾智说:“对,不用叫他。保密!”
有些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