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明主殿门开三面,分内外两厅。外供帝王处理政务、召见朝臣,内用于理政疲乏时休憩。
内外两厅之间仅仅隔着一扇硕大的紫檀屏风,刻景取的是岁旦当日的都城盛况。
由云姜顶级工匠将其全貌精心雕刻于上,大到连片城墙角楼,小到街边嬉笑孩童,皆是栩栩如生。
屏风往后两边,开了两个近一丈宽的侧门。除了冬日或是商讨朝中要事的时候,两个侧门一般都是敞开的。
左面挖了一片池子,养了各色各样的鲤鱼。右面是一大片空地,只立了三个箭靶。
云姜历代皇帝都在祈政殿处理朝政,到了夏侯煊这儿,就改到了长明殿。
他觉得祈政殿沉闷,殿外光秃秃的没个颜色,奏章看累了也没有东西消遣。于是,便搬到了隔壁原本用做休息小憩的长明殿。
内厅桌上摆满了茶果子,盏中装了白兰花茶,杯盖微微倾斜,浓郁芬芳的花香一个劲儿地往鼻子里钻。
然而,与屏风后的人相比,这香味显然还是不够蛮横。
“皇上、王爷,既然二位都在,请恕微臣直言。近来,聿王妃的举止实在是有失妥当。”
堂前这位,从安阳侯三公子与青楼女子来往过密,说到了怀王连着几日夜宿青楼。
每一桩都形容得绘声绘色,抨击得有理有据,让人无可挑剔。
不过这些行为,也只能算是当事人的生活作风有问题,顶多能口头批评几句,惩戒倒是说不上。
但这显然只是铺垫,因为接下来,寇韫就在里边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她掩着嘴打了个哈欠,可算是轮到了。昨夜没怎么睡好,一大早还得被迫听这些毫无营养的谏言。
好听点是谏言,说白了就是各户的家长里短。
她当将军的时候,收到的折子拿回家烧灶都嫌多,这下换个地方当王妃,却还有折子拿。要是这玩意能当钱花,那她绝对是富可敌国。
“怎的又扯到聿王妃身上去了?方才不还在说怀王吗?”
夏侯煊揣着明白装糊涂。
今早皇叔过来的时候他还奇怪呢,宫里处处是眼线不假,可地方这么大,消息传出去也得要上个三两天吧?
谁知还真被皇叔给掐着了,国喜第二日正休沐呢,这人就巴巴来了。
他甚至还能在这位名唤杨正道的御史大夫身上,闻到昨日宴席上太禧白的味道。
如此尽忠职守的好官,下来他多少也得给个嘉奖才行。
“御史台行监察百官之责,摄政王辅佐皇上治国理政,是为朝廷中坚,王妃的行为举止自然也在微臣的敦促范围之内。”
杨正道可是当了许多年的人精,被点了也是面色不改。
夏侯煊看向自家皇叔,后者迎着话头便问,“杨大人此话怎讲?本王的王妃,即便是整日待在府中,也是克己守礼,未曾有失仪之时,何来的举止不妥?”
这人真是刻意。
寇韫咽了下口水,克己守礼这个词听得她颇有些心虚。
“王爷有所不知,昨日宴前,微臣路过朝露殿时,碰到了王妃与皇上二人私下会面交谈,且周围并无内侍。”
“虽说并没有逾矩行为,但宫内人多眼杂,若是落到有心人眼中,定会引起轩然大波。”
“皇上尚且年幼,即位时间不长,正是根基不稳之时,是断不能被这些无谓琐事影响的。”
这话说的可就有指向了。皇上年幼,那是她这个年长的主动勾引呗。
寇韫朝着她身旁的侄媳妇摆摆手,又微微皱着脸压下嘴角,摇了摇头,示意她别信。
小皇后被她搞怪的模样逗笑了,但也认真地给她点头答复。
二人都没有想到会在这碰到。
楚浮筠是来给夏侯煊送解酒汤的,却是赶上了这出大戏,一时也不知道该笑还是该如何。
毕竟,这宫廷桃色事件的其中一位主人公,是她的新婚夫君,而另一位,是她的皇婶。
传出去,都是可以编成一厚册话本子的程度。
不过这事,她其实是知晓的。
至于为什么会知晓,那得问她那位醉得不知东南西北,但嘴皮子却异常灵活的夫君了。
“竟还有这事?”夏侯朝佯装吃惊。
这老东西编起瞎话来真是脸不红心不跳,寇韫离席的时候,他正在席内与同僚高谈阔论。
以为席间离得远,他就看不着了?
看着自家皇叔故意甩过来的责问眼光,夏侯煊心中暗自敬佩,装得还真像那么回事。
如果不是皇叔早一步来与他通气,他还真的会怵上一怵。
“皇叔别误会,是宫里地方大,皇婶迷了路,走到朝露殿见孤在亭间歇息,便上前与孤打了个招呼,顺嘴聊了几句而已。”
“原是如此,王妃的确对宫里不熟悉,这倒是臣的疏忽,竟忘了让人陪着。”
被夏侯朝的话噎了一下,杨正道也不曾想到,往日对皇上的行事规矩很是重视的聿王,居然对此事表示理解,还将问题归咎于自己头上。
“若是寻常交谈倒也无碍。”
杨正道的眉毛已染上半点霜白,但修整得很是整齐,脸上的胡须也刮得非常干净。
他扯着眉看向夏侯朝,“可当时皇上身边没有内侍跟从,王妃应当留意回避才是,以免落人口舌。”
停顿了一会儿,夏侯朝才道,“杨大人所言有理,确实是不太妥当。”
杨正道以为他听进去了,正打算往下说,没承想,夏侯朝又打了个回旋。
“不过,若是遇到了皇上,王妃出于礼俗却视而不见,不曾上前问候,恐怕也是会遭人诟病。”
“所以,此举也在情理之中。”
确实是这个理,但杨正道哪会轻易被说服,“假若只是单纯的问安,自然是无可非议,可微臣却是清清楚楚地听见,从皇上口中说出了‘秘密’二字。”
“不知此话,又该作何解释呢?”
果然是世人皆知的秘密。
这位杨大人也真是什么都敢听,连这都能知道。
寇韫将最后一颗龙眼细细剥好,放到青瓷碟上,递到楚浮筠面前。
这成婚第二天,便碰上这事,任谁心里都会不舒服。
她虽然是为了引蛇出洞才故意为之,但若是因此给小皇后带来烦忧,那她还是会内疚的。
听着戏呢,也不能随便说话,便得找些别的法子先哄哄她这大侄媳妇。
楚浮筠看着那一碟子剥了皮的龙眼,颇有些哭笑不得。
她知道,寇韫是怕她介意。
思虑片刻,将自己的茶水倒出来一些,用手指点蘸,在桌上写了一个“知”字。
寇韫一看,哑然失笑。
白担心了。
这一家子都是大嘴巴,一点事藏不了。
“皇上?”夏侯朝语带疑惑,将戏台又交给正在悠闲看戏的主人公。
夏侯煊本来还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冷不丁地都快被人把衣服给扒光了。
“杨大人可真是好耳力,这都能给听了去。”
他当然知道自己周围全是眼睛,一举一动都会被人盯着,但从他人口中说出来的时候,他还是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不知,杨大人可听到了秘密的内容?”
夏侯煊明明是笑着的,杨正道却没看见他眼里有任何的情绪,心里开始犯嘀咕。
“这……还请皇上恕罪,微臣当时只是路过匆匆瞥了一眼,这话也是不经意间跑到了耳朵里,并未刻意去听。”
还不经意跑到耳朵里,这人比夏侯朝还能鬼扯。
寇韫心下鄙夷,比起这些,她更想听小皇帝怎么往下编。
紧接着,夏侯煊的声音又不咸不淡地响了起来,“杨大人真的想知道,昨日孤同皇婶说了什么?”
杨正道突然觉得事情偏离了他的想象,皇上的样子看起来,似乎真的没有什么,可他如今也骑虎难下了。
“这……微臣不敢,皇上的私事岂是臣等可以过问的。”
“其实杨大人想听却没听见的,倒也不是孤的私事,而是皇叔的家事。”
寇韫颇为稀罕地挑了挑眉,这话倒是挺新鲜。
“噢?臣的家事?”夏侯朝也同样觉得有意思。
“过些时日便是皇叔的生辰,皇婶特意向孤问了些皇叔的喜好。”
“唉,本想着保密,到时候给皇叔个惊喜,却没曾想被杨大人先听了去。”
“也怪孤不够谨慎,将皇婶的大事给泄露了,皇叔可得替孤瞒着点儿,否则孤都无颜面对皇婶。”
夏侯煊脸上写满了无奈。
杨正道脑中的弦却是彻底崩乱了,没人告诉他事情会是这样的走势啊?
正寻思着下边的措辞,夏侯朝却先开口道,“还是皇上想得周全,搞砸了臣的惊喜,还想让臣帮忙遮掩。”
“皇叔莫怪,这......孤也并非存心。”夏侯煊向杨正道投去一个怨怼的眼神。
“如今真相大白,杨大人可满意了?”夏侯朝目光微凉。
“的确是微臣思虑不周,妄下断语,误会了王妃,还请皇上、王爷恕罪。”
杨正道准备的一系列论词,被夏侯煊的一句家事给哽住了。
他只能认栽,都说到这份上了,总不能再说人家王妃图谋不轨吧?没有实际证据,落到聿王眼里,就是无事生非,再给惹急了,他可真没好果子吃。
还不如现在就坡下驴。
“罪倒是谈不上,杨大人也是为了皇上,为了社稷着想。”
夏侯朝先给了杨正道一个甜枣。
“但人言可畏,本王若是再听见什么关于王妃的风言风语,可就得找杨大人吃茶去了,毕竟这件事除了皇上,便只有杨大人知道。”
又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巴掌。
杨正道努力压制住有些颤抖的嘴皮,“微,微臣,势必守口如瓶。”
夏侯朝又换上和煦的笑,“杨大人不必多想,本王只不过是怕王妃知道她的小心思暴露后,会跟本王闹脾气,那可是得不偿失。”
“毕竟生辰每年也只有一次,本王还是想好好过的,所以还请杨大人,帮忙瞒下。”
“微臣明白,请王爷放心。”
寇韫在屏风后头小小地翻了个白眼,最后这两句实在可以省略,腻得她汗毛都快竖起来了。
楚浮筠吃着龙眼,笑得颇为暧昧。
她的碎嘴子夫君还真没说错,皇叔和皇婶的感情确实不错,她看着也觉得他们般配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