浸了温水又被拧干的帕子落在白皙的脸上。
夏侯朝根本使不出来力气,似乎手底下是易碎的白瓷,生怕动作稍微一重,便会连着他的心一同碎裂。
光洁的额头,微红的眼尾,平日里总是肆意扬起的脸颊,通红的挺翘鼻尖,再到看起来比樱桃还可口的唇。
感觉到指尖力道的下沉,夏侯朝急忙敛了心神,又做贼心虚地往寇韫的眼睛瞧去。
后者呼吸平稳,睡得十分香甜。
显然,只有他一个人在兵荒马乱,而挑起事端的主人公已经收获了自己的国泰民安。
别开脸长吁一声,指腹隔着薄薄的帕子,同纤长的脖子打了照面,另一边空着的手将腿上搭着的衣衫都捏皱了,他却还浑然不觉。
再往下便行不通了,他将注意力转向自己更加熟稔的双手。
手背的肌肤光滑柔腻,与粗糙的手心仿佛不是出自同一人。两只手都布满了薄厚不一的茧子,从掌心延至手指尖,看上去已经陪伴了她好些年头,二者早已不可分割。
她只说杀了祝廉,却没将最重要的那一部分说出来。
但他知道,比她更早知道。
“我收到消息之后,便想第一时间告诉你。可那日见了你,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帕子擦过手心,带了些轻缓的力,想将她掌中的茧抚平,又想把自己心中的茧削整。
“我这个局外人见了,已是愤气填胸,你又如何接受得了?”
寇展一生忠心赤胆,最后却被自己倾尽全力守护的君王背叛,落了个抱恨黄泉。
寇韫同样披肝沥胆,却是孤独困守在黄沙围裹的城池里,看着自己热血的心逐渐凉透,最后却还得披上鲜血染红的喜袍,远赴他国。
虽然这事也有他的一半“功劳”,但远远比不上自己人的辜负背弃来得更痛彻心扉。
她不说,不代表他不明白。
“我不希望你怨我,可也只能如此。我见不得你难过的样子,所以说不出口。”
握着手腕翻转,又将帕子覆上她的手背,“我以为随着时间流逝,便能找到平静将此事告诉你的办法。可我也该知道,无论如何,这平静都落不到你心底。”
“其实,在看到你从别人那里听到这个消息后,我甚至是庆幸的。因为你迟早会知道,而我自私地希望,不是从我的嘴里听到。这样,我心里的负罪感,便能减轻一些。”
“一说起这个,你肯定会指着鼻子骂我,说‘哪轮得到你负罪,这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笑意蓦地爬上眉梢,给夏侯朝自己也惊得一愣,又执起寇韫的另一边手,仔细擦拭。
“在我看来,让你难过便是罪,我无法对你的痛苦视而不见。”
他知道这件事一直是梗在她心中的刺,必须要摘除,她才能够真正快乐。
可这根小刺其实是包着薄脆外壳的尖刀,一旦真相揭开,那便只能看见心脏被贯穿之后的血流不止。
她用万箭穿心的死法报复了祝廉,也以同样的方式,惩罚了自己。
“你怪我便怪我,笑也好,哭也罢,总之,你还是你,我也还在这里。”
他看向她安稳阖着的双眸。把闷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出来之后,还真是轻松了许多。
想来是得感激那几坛子松叶酒,若非这几位相助,他怕是寻不到机会说。或者说是,根本不敢去说,害怕再次触及她的伤口。
“你知道吗,我甚至有想过借鉴那话本子里的手法,寻些什么可以让人失去记忆的药粉。只要往那汤汤水水里头一撒,你就能忘记这些乌七八糟的事。”
完成手头的任务,夏侯朝将帕子团在手心,任由其将自己的心尖润湿。
“倒是还有更简单的。当头给上一棒,第二天醒来,便是除了头上多一个包,其余什么东西都忘得一干二净。”
说着,他给自己逗笑了。
这些话,她要是醒着,他可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否则那当头一棒就会立马落在他自己头上。
其实也不过是玩笑话,只是希望她在梦中能轻松一些。
但寇韫却不如他愿,不知是不是梦里碰上了讨厌的人,眉头直往高处挤。
夏侯朝放下手帕,扯过被子将她裹好,手掌如方才一般,隔着被子轻轻拍打。
“我也喜欢你笑,亦希望你的笑是发自内心。但,‘你别不开心’这种话,听起来太过虚浮。若说这些能让你真正笑起来,那我每日从晨起到夜里入睡,都可以说上千万遍。”
“可是不能。不开心就该要发泄出来,把心中那些不屈、憋闷全部哭出来,排解干净,才能接着往下走。”
手上节奏平缓,寇韫的眉心也平了下去。
“所以,阿韫今天做得很好。”
他伸手将她垂落的一缕发丝挽至耳后,眼神始终如同她的发丝一般柔软。
“阿韫一直,都做得很好。”
“今晚的流星你见到了吗?”夏侯朝的视线穿过一扇掩着的窗,依稀可以看见那条细长的尾巴。
“是阿爹说,他看见了。”
看见她在用心生活,看见她在努力快乐。因此让星星陨落,希望她不再受缚于旧日的枷锁。
他也如此期望着。
直到令人心安的鼾声在耳边响起,那颗高高悬起的心脏才肯轻轻放下。
夏侯朝的目光在寇韫脸上流连不去,手上的动作也未曾停止。
听闻屋外打更声起落,他才不舍地在她额间印下如同羽毛般的一吻,声音比羽毛还轻,“等下回你开心了,唤我阿朝吧。”
随后,他转身去了偏房。烛火将灭未灭之际,方才携着一身寒凉回来。
重新换过蜡烛后,他便开始誊抄金刚经。纸上落笔,心下诵念,两不耽误。
写了半道,还是觉得不算舒坦,又把窗户开了个小口。外头的风徐徐吹进来,这才得以称心如意。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他在原地看着她顿了一会儿,确认她不会再有下一步动作,才又回到桌前,继续奋笔疾书。
长夜漫漫。床榻被窝枕头伴着寇韫一夜好眠,书案白纸笔墨陪着夏侯朝一宿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