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与夏是至亲姐妹。初时,她们总是舍不得放开对方的手,以至于秋日来去的风,都会带有一丝夏的炙热。
将军府后宅门出去,往外走上十来二十步,便是一条称不上热闹的巷子,该有的倒是一应俱全。
十岁的小寇韫不时便会坐在门外的石阶上,支着下巴,看着形形色色的人从方方正正的巷子口经过。
有的人路过,扭头便能忘记;有的人来回,次数多了也能脸熟;有的人闻声,虽不见面,但也能知晓是来自哪家摊铺。
部分人脚步飞快,应是忙着赶路,不便停留;部分人则悠闲踱步,不是消食,就是散心。
时间长了,寇韫便不再满足于表面,她会猜测,现下过去的那位是干什么的,方才过去的那位是要去哪的,等下即将要出现的那位会不会在巷子里停留。
她偶尔也会为自己的小脑袋瓜感到惊奇,毕竟鲜少有小孩能坐在门口啥也不干,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虽然她大部分时候都在练枪,但总归有休息的时候。
她没有朋友。若是能算上鱼,倒是勉强可以有三十条朋友。
家里没人能听她说话,也没人说话给她听。
阿爹总在忙碌,闲下来的时候不是督促她练枪,就是教她下棋。练枪时没力气说话,下棋时又不能说话。
她总觉得自己不是靠吃饭长大的,而是被没说出口的话憋大的。
后来,她才找到一项消遣的活动,就是坐在门口看巷子。看各种各样的人,看马、看驴、看骡子,偶尔还能有猫猫狗狗过来同她闹上一闹。
而她唯一看不到的,便是同龄的小姑娘。
十岁不大不小。伍周这个年纪的姑娘,已经不能随意被父母带出门,只能天天守在家里,满心满眼都只能有琴棋书画、绣工茶艺。
待到十五及笄,家里便会张罗婚事。其实也不过就是从一个窝,挪到另一个窝,继续前头做的事,只不过是多了一个相夫教子。
寇韫是个例外。由于她父亲的赫赫战功,她得以习武,甚至获准入军。
她夜以继日地勤学苦练,就是希望能尽快成为像父亲一样,镇守一方的大将军。
今日的看巷子,不是为了消遣,只是想散去她心中的气,对自己的气。
不知坐了多久,总算心情缓下来了,寇韫正打算回去继续练功,巷子口却来了一个卖糖葫芦的大爷。
还有一个穿着花青色长袍的年轻男人。
她收回了迈进家门的那只沾满污泥的脚。
糖葫芦在阳光下闪耀着诱人的光泽,仿佛在向她招手。
她吃过这玩意,但一直不太喜欢那种甜腻黏口的感觉,可不知为何,此刻却无比期待那通红果子跳进她的嘴里。
小脚踏出去一步,便留下一道湿黏的泥土印子。那是她第七次从梅花桩上摔进池里带出来的。
寇韫低头看了一眼自己浑身淤泥的埋汰样,小嘴一撇,决定放弃。这个样子出去,人家还以为大将军寇展虐待自己家闺女呢。
却在回身关门时,看到了向她飞来的两串糖葫芦,还有穿着花青长袍的男人。
沾了泥的小脸上眉头一皱,手上一用力,便要关门。
男人急忙开口,“丫头,我没有恶意。”
寇韫明亮的小圆眼睛上下打量他。模样生得斯文俊朗,比女人还白净,看起来倒不像是个坏人。
但阿爹说过,坏字都不会写在脸上。
她不搭理,手推着门往外顶。
“你是寇韫对吗?”
你怎么知道?
这句话寇韫没有问出口,她想起门口挂着的牌匾,是个人都能猜到她是谁。
她换了一句,“你是谁?找我做什么?”
男人的神情有些奇怪,在她开口之后,眼眶迅速红了一圈,像被手上的糖葫芦染了颜色。
“我......”男人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来。
寇韫烦了,砰的一声便把门合上,门外却又传来那个人的声音。
“我认识你母亲。”
门打开,小脑袋从里头伸出来,稚嫩的声音闷出来一句,“认识我母亲又如何?我也认识。”
门又关上。外边的男人似乎愣了一下,又低声笑了出来。
“你笑什么?”寇韫决定暂时放过她们家的门,索性一整个推开,双手抱着自己的小胳膊,冷着脸看他。
男人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将眼泪笑出来,才肯罢休,“你跟你母亲小时候一模一样。”
她还是冷着脸,但忍不住好奇,“你见过我母亲?”
“要不坐下说?”男人清朗的眉眼明明满是笑意,但她总觉得有些说不出的悲伤,或许与他方才笑出来的泪水有关。
没等她回答,他便自顾自坐下。
“诶,脏......”
他坐在了她前头踩过的地方,但显然他并不在意,还用腾出来的手捏住长袖,将离他半臂距离的位置擦了好几遍,“干净了,坐吧。”
真是个怪人。
寇韫带着满腹疑惑坐在他擦过的地方,“你是什么人?真的见过我阿娘?”
若是真的,那她确实羡慕,因为她没见过,严谨些是没见过真人。
男人将手中的糖葫芦递给她一串。
她摇了摇头,“我不吃陌生人给的东西。”
男人又笑,“小丫头还挺谨慎。”也没有硬是要塞给她,只是自己拿在手里。
“你娘小时候难过,我就拿这糖葫芦去哄她。”男人用手背将溢出来的眼泪抹去,眼睛像是在看她,又似是在透过她,看向另外一个人。
“你究竟是什么人?”她总觉得这人很眼熟,好像在哪里见过。街上来往的人太多,她一时想不起来。
“你……”男人欲言又止,最后几不可闻的叹了口气,“我是你娘的朋友,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
“我怎么没听阿爹说起过?”
男人嗤笑,“我跟你娘认识的时候,你爹还不知道在哪里玩……”
眼见小丫头就要黑脸,他又改了词,“……耍枪呢。”
见她还是偏过头紧着眉,男人又继续道,“你娘乳名叫绒绒,因为生在大雪天,她又白白嫩嫩像个小绒球,便唤作绒绒。”
阿娘不是琼都人,在琼都除了文国公家的陆姨,便没有别的好友。这小名除了阿爹和她,连陆姨都不一定清楚。
这个不晓得从哪里冒出来的男人居然会知道,而且还知道这小名背后的含义。
难不成,他真是阿娘的朋友?
寇韫仍然一脸狐疑。
男人却没有半分的不耐烦,只温柔地注视着她,“你不信也没关系,我只是路过,来瞧瞧,结果却看见你在这儿闷闷不乐,才想着跟你说说话。”
她算是碰到了第一个愿意主动跟她说话的人,但却是个奇奇怪怪,自称是阿娘朋友的陌生人。
寇韫努努嘴,抠掉身上已经干巴的一块泥点,“我才没有闷闷不乐,只是梅花桩踩得不舒坦,出来透透气。”
“练不明白,便歇会儿,有时候越是执着,就越是寻不到正确的门路。”男子的目光又穿过她,落到她看不见的地方。
寇韫抬头望了望天,又转向他,“歇够了,时辰不早,我得回去继续练,阿爹回来要检查的。”
十岁的小姑娘,个子还没他肩膀高,眸中却满是不符合年纪的坚毅。
她轻巧地跃起,想拍掉屁股上的灰,但突然想起自己浑身都是灰,于是干脆就不再折腾了。
她又看向他手中的糖葫芦,但还没开口,男人的手便伸了过来。
这回不跟他客气,她接过一串,“谢谢你陪我说话,糖葫芦我收下了。”
这连吃还带拿的小模样落在男人眼中,又激起了一片清澈的浪花,他扬起和煦如风的笑脸,“这串也收下吧,给你娘带的。”
“......”
指尖被火苗轻轻燎了一下,寇韫瞬间缩回手。
纸条已被烧成了灰烬,但她的记忆经过这么多年,却依旧完好无损。
她将灼热的手指抚上颈间温凉的乌木扳指,静默半晌,才起身投入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