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都。
冬天给狂野放纵、不受外界约束的太阳披上了一层寒纱，将阳光的灼热消减，使其洒落人间时，仅余下恰到好处的温暖。
天边云团稍显零散，却也独具一格，宛如一个个过度蓬松的馒头，白色微甜的馅芯冲破光滑的皮，展现在众人眼前。
迎金巷角的糖水铺子每日不歇，疾风甚雨都要坚持开门迎客，更别说这种日头不烈，寒风也不劲的天气。
前几日，钟羽因家中有事，回乡去了。梅声暂时失去了一个能与他交谈的伙伴，也少了一个总是将自己买的甜汤全部让给他的人。
许是小时候根本碰不着，又或者是苦吃得多了，长大后他便对这甜腻的东西情有独钟。
于是，梅声在钟羽不在的情况下，依据他的推荐，自行找到了这家门前没有挂名的糖水铺子。
老唐将刚刚收入掌中的几枚外圆内方的小铜板，扔进那个见天陪伴他入眠的钱匣子里。
脸皮与嘴角相互拉扯，眼睛微微一眯，便笑容满面地挤出了几道皱纹来。
那掂在手里丁点重量的铜板，化成面前的秀气面孔。
老唐立时笑脸相迎，“这位客官，你要些什么？”
凭梅声在舒云阁的地位，自己出门是无法享受轿子待遇的。从衔衣巷穿过众多街巷来到这里，早已感到口干舌燥。
不多思虑便道，“来碗梨汤。”
“好嘞。”
“诶，你知道我前儿个在那住着外使的番馆门前碰到谁了吗？”
隔壁桌两名男子葛巾野服，先开口的那位五官平平，下巴长了一颗较为显眼的黑痣，额角还附着些许薄汗。
“碰着谁了？”另一位蓄着八字胡须的男人随声问。
黑痣男子凑近八字胡，小声道，“咱们的靖王爷！”
“番馆可是只住了庆阳来的那位，这靖王，去那儿作甚？”八字胡捋着胡须。
“那还用说啊。”黑痣男子眼神暧昧。
“怪不得庆阳公主迟迟不走，原来是跟……”八字胡正笑着，又觉得不对劲，“你咋能确定那就是靖王？”
黑痣男子咕噜喝了一口梨汤，又擦去额头的汗。
“害，我可不止见过一次，他的马车哪是一般人坐得起的。而且，我还在靖王府门口看见过那车呢。”
八字胡瞪大了眼睛，“哟，那便是没跑了。这般明目张胆的，估摸着是好事将近。”
“靖王真是艳福不浅呐。”黑痣男子将碗中梨汤饮尽，“若是两国联姻，咱也不算亏。今儿我就看着靖王往宫里头去，不知是不是要说这事儿。”
八字胡上下打量他，出言调侃，“你这小眼睛倒是挺能瞧，啥都能落你眼里。”
“哪来那么多废话，干活去。”黑痣男子挑了挑眉，在桌上放了六枚铜板，拽起一旁的八字胡，又扬声喊，“走了啊，老唐。”
正在跟梅声搭话的老唐侧过脸，“客官慢走。”
梅声瞥过桌上的两个空碗，六枚铜钱，又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价格牌子，疑惑道，“老板，这梨汤，不是卖两文钱吗？”
“啊，那是我家的熟客，前头赊的账，今儿拿来还的。”老唐瞅向挨肩搭背走远的两人。
“原来如此。”梅声点了点头，便将注意力埋进清爽的梨汤之中。
……
长明殿。
当上皇帝之后，行、站、坐、卧都需遵循一套令人厌烦的规矩。就连席地而坐这种简单的举止，也变得奢侈到了极点。
夏侯煊找人打了一把小马扎，素日被政务或是朝中的某些人搅扰得受不了时，便坐在马扎上给鲤鱼撒食。
今日，他的心情还算是不错。
他的阿筠终于肯松口搭理他。虽说还是不让他留宿枕玉殿，也不想来长明殿看他，但好歹，也是能允许他陪她吃饭了。
夏侯煊阴沉了好些日子的脸总算放晴，连带播撒鱼食的动作，都轻快许多。
愉悦的时光一般不会太长。
沈决明迈着急促的步子走到他身后，声音将池中鲤鱼都惊了一跳，“皇上，靖王求见。”
夏侯煊的手跟着一停，须臾，又摊开手掌。
鱼食直落池水。
他这位二皇兄，看来也并非是个多有耐心的人。
川穹端上一盆温水，夏侯煊净过手后，在沈决明递来的帕子上将水珠拭去，“传他进来。”
耐不耐心暂且不论，夏侯煦的礼节确实做得相当到位，一见到他便要行礼，然而他的动作显然更加迅速。
将手扶上夏侯煦的胳膊，他赶在前头开口，“这儿没有外人，皇兄便不必行这些虚礼了。”
夏侯煦还是朝着他颔首，“谢皇上。”
夏侯煊特意将人请到内厅，在横榻上隔着一张案几相对而坐。这样的安排使他们更为接近，方便彼此仔细观摩对方的表演。
“皇兄今日所为何来？”第一句戏词是夏侯煊的，短短几个字无所谓好不好，但也颇为流畅。
反倒是口中执掌第二句词的夏侯煦卡了壳，他稍稍低下头，“皇上与皇后娘娘近来……”
夏侯煊扯唇笑，没等他磨叽完，便接了话，“无事，女人嘛，闹点小脾气很正常。”
“都怪臣考虑不周，我们兄弟鲜少相聚，臣只想着同皇上喝几杯好好叙叙旧，却忘了……”他眼中满是惭疚，话语未完，便长叹了一声。
他们哪有什么旧可叙，那十几年见面的次数加起来，都没有他与鱼池里的卵石相见的次数多。
这道歉要是再晚一些，年都快过去了。他是眼见这火势小了，又想来浇上一勺油。
夏侯煊揉了揉眉心，声音平静，“孤这宫里确实空了些，也不怪皇兄。前头众臣还经常上折子，让孤充盈后宫呢。”
“阿筠她是皇后，应该能够理解。”他又瞧向夏侯煦，“皇兄此一来，不只是为了孤的家事吧？”
夏侯煦喉间微滞，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将此事随意揭过，完全没有多余的情绪流露出来。
可他每日都去楚浮筠的寝殿守着这件事，是所有宫人都亲眼目睹的。
夏侯煊绝对不似他所表现出的那般不在乎。
倒是挺能装，还真是从夏侯朝那里学了一些本事。
夏侯煦抿了口茶，才缓缓道，“臣，的确是有一事相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