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尚书府。
葱白指尖捏着薄薄纸页,页面上绘着一男一女两个小人儿,在垂柳之下紧紧相拥。男人喜容可掬,女人颐浮红霞。
彭莹秀手中那名为《柳梢春浓》的话本,以男女主人公互通心意、动情依偎的插图作为最终的结局,将幸福定格于此。
身旁伴着的丫鬟采芙一脸意犹未尽,“真是奇怪……小姐,这些话本怎么都是到这儿就结束了?”
“好歹成个亲呀,虽说咱们喝不到他们的喜酒,但也能跟着沾沾喜气,多开心一些嘛。”
“成亲?”彭莹秀嗤笑,一听见这两个字眼,就从那甜蜜的氛围中跳了出来。
“人心易变,尤其是男人,得到后便不会珍惜。这美好结局,说不准会被蛀蚀成什么烂菜叶子,还不如就此打住。”
采芙意识到自己说错话,戳中自家小姐的痛处,她咽过口水,悄悄地往后撤了两步。
“我那老父亲今日又玩上了?”彭莹秀一把合上话本,随手丢在一旁。
采芙兢兢举目,语速稍慢,“是……召了三姨娘身边伺候的丫鬟紫苏。”
“咱们尚书夫人没闹啊?”彭莹秀滑进被窝,侧身用拳头支起脑袋,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彭世昌还真是一如既往的专情,如今那位尚书夫人,也是他从陪嫁丫鬟一步步抬上来的。
巧的是,这陪嫁丫鬟还偏偏是她已故母亲的。
假若不是顾及脸皮,她倒真想问上一问,他是不是对这些个粗仆贱奴有什么割舍不下的执念。
“没有,她那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招数起初还好使,后来老爷哪里搭理过她。想来天天这样折腾,也是倦了。”采芙答道。
“哼,都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彭莹秀眸中满是鄙弃,片刻后转了下眼珠,又扯出一点幸灾乐祸的笑。
“不过,他如此风雨无阻地辛勤耕耘,怎么就没再造出个一儿半女的呢?”
这也是她作为不太受宠的原配之女,能够安安稳稳待在尚书府的原因。
她与兄长皆由母亲所出,即便彭世昌几乎将后院填满,膝下也未再添一子。
“该是老天爷降下的报应!”采芙愤愤道。她家夫人是被老爷一个接一个迎进门的女人气死的。这点子报应,还是太轻了。
彭莹秀漫不经意地挑了挑嘴角,收手躺平,“罢了,明早再去凑个热闹。”
她才不信,她那个继母能够守分安命。
……
天亮得突然,刺耳的尖叫声也甚为突兀。
“啊!死人了!”
“老爷,老爷他,他没气了……”
尚书府内乱成一团,活似有人在蚁群归巢的途中撒下蒜末,猛然间扰乱了它们的气味标记,惊得它们无法辨别方向,纷纷开始四处乱窜。
断断续续的大雪业经消歇,天却仍旧乌沉。
藏在云层背后的太阳偷偷攀上了第三根竹竿,彭莹秀才不情不愿地从床上爬起来。
将浑身上下裹严,她刚跨出门槛,院外便传来响动。
跑着过来的丫环惊慌失措,一张小脸煞白,“二小姐,不好了,老爷……”
“怎么如此冒失?莫不是刚恢复早朝,父亲就被宫里给扣了?”彭莹秀拢着衣襟道。
虽然她想不出来彭世昌最近有哪些出格行为,但他被抓也不是没有可能。
就比如前段时日刑部大牢里头的火烧韩瑞一事,看着就不太对劲。
因这个疵点挨上调查,亦不算冤。
“不是……”
小丫环气还没喘匀,彭莹秀便抢先发散思维,往更为离谱的方向去猜。
“一句话都说不全,难不成是他死在美人榻上了?”
小丫环听闻此言,瞪圆了眼,又蓦地垂头,“是。”
“你说什么?”
彭莹秀跟她这位父亲本来也没有多深的感情,他的死活都与她无关。但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实在是不可思议。
她昨晚说的“凑热闹”,不过是想看看她的继母会使出什么新鲜招数,去整治那些爬床的贱奴。
却没成想,竟真让她捡到一个泼天的热闹。后宅之争升格,变成了人命案,这倒是有趣得多。
堂堂刑部尚书死在女人床上,这一出已经可以取代先头的怀王案,成为云都街头最新且热门的谈资。
彭莹秀刚起床的烦躁刹那云飞烟灭,眼中升腾起不入时宜的浓厚兴致,“走,去瞧瞧。”
……
“贱人!毒妇!是不是你杀了老爷?”
仅仅过去一夜,便沦为寡妇的尚书夫人江莲心,怒气远远大于哀伤,她狠狠拽住丫鬟紫苏的头发,将她拖下床榻。
“啊……”紫苏方从死人床上醒来,惊魂未定,头皮被拉扯的疼痛迫使她向后仰,禁不住叫出声来。
“啪。”
那尖声还没发泄完全,却被一记响亮的耳光扇了回去。
“叫什么叫,老爷就死在你床上,你还搁这喊上了?老娘可不管丢不丢人,今儿非得给你个毒妇送到衙门去,砍了你的脑袋!”
“夫人饶命!奴婢没有,奴婢哪敢去害老爷呀……”
江莲心怒气冲霄,哪能听得进去别的话,更别说这话是从勾引她丈夫的女人嘴里说出来的。
“啊!”
紧接着又是一巴掌,打得她自己的手都火辣辣的疼。
“来人,报官。”
“是。”仆役承令,便撒腿奔出屋子,却险些在门口撞到一人。
见眼前面孔陌生,仆役张口开骂,“你是何人?怎么进来的?尚书府岂是你能随便……”
同样也是受命而来,但显然级别高出一大截的纪逢欢,言语未行,先一步将鎏金乌字令牌亮了出来。
彭世昌这个人虽然不咋地,但关于上朝这件事,他都是雷打不动。
如今辍朝之期已过,早朝初复,他却头一遭让人进宫告了假。
皇上觉着不对,便给了口谕,让她来尚书府关心一番。不料,还真被她碰了个正着。
仆役常跟在彭世昌身边,虽不认识她,但也见过这块令牌,持令者不是重臣便是天家使者,哪一位都不是他能惹得起的。
“大人恕罪。”他脚下一软跪了下去,高声作出示意,提醒屋内正掐着地上之人胳膊的江莲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