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村民看起来确实与普通人无异,该干活,该聊天聊天,其中有很多人正在用木锤打糯米饭,糯米饭热腾腾的,蒸汽带着熟米饭的香味儿,一直撩着我的嗅觉。
在我前方的不远处,有一群人好像正在围观着什么,闪烁着的黄亮火光星星点点的透过人群缝隙照过来。光亮一串串的,随着一种乐器的清越旋律而在人群之中移动,引来围观人群一波接一波的欢呼声。
兴许是短时间内经历悲欢离合太过紧密,看到这一切悠然安逸的景象实在让我心痒痒,绷紧了十多个小时的神经被村民们的欢笑声和柔和的乐器旋律给潜移默化的揉捏软化。我本已疲劳酸麻的双脚不自觉地往围观人群里边凑。
村民们比我想象中的友好,他们不仅没有在意我粗鲁挤地进来,还陆续给我让出了一条道,我顺着小道一直走到人群中的最前面,看到那一串串星点光亮其实是一队人手持灯笼排列出来的舞蹈。
队伍里的人跟着旁边吹竹笙的人所演奏出来的柔和旋律而有规律地让灯笼起伏轮转,形成一条发光的长龙。我记得师父说过,在滇贵交界处的山村,每逢正月初八到正月十五的时候是会在夜晚有村民自行组织舞龙灯的表演,想必眼前看到的就是师父说的舞龙灯。
“沈放!臭小子!快过来!”
是师父的声音,他又跑哪儿去了?
“沈放!过来,我在这边!”
师父的声音离我应该很近,我吃力的挤出人群四周寻找,一只手突然抓住了我的手腕右,把我彻底拉出人群中。
是陆微,这小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陆微没有说话,他平时总喜欢这样拉着我去看其他同门切磋,有时候也会拉我到安静的地方和我比试两下子,真的是两下子,因为我每次都撑不过他两个回合就被他打趴下,这小子是个人才,悟性真高,又不高傲,不管和他比试是谁输赢,他都是笑呵呵的跟对方来个拥抱,然后又拉着对方去龙鳞谷的其他地方玩耍。
陆微是个好孩子,他的手紧紧的抓着我的手腕,笑着把我拉到一处村里的小饭馆,师父正在饭馆摆在外头的桌子旁坐着吃面。见我过来,赶紧抬手招呼我坐下。
我坐在师父旁边,师父让店家端上一碗刚煮好的面,看着熟悉,闻着更熟悉,是鳝鱼面,好像在哪里吃过,也是和师父一起吃的,这点准没错。
我回头想叫陆微过来一起吃,这小子却不见了,刚刚和他一块儿站着的地方,空落落的。
师父把我跟前的那碗面朝我挪近些,说道:“臭小子赶紧吃!别一会儿出发又喊饿了,看你那懒劲儿,连饭都懒得吃!”
还别说,师父的话好比一碟开胃菜,听他叨完反倒我有胃口了,拿起筷子端起碗,也不管这面烫不烫,连汤带面直接往嘴里送就是了,毕竟一会还要赶路。
对了,赶路,为什么要赶路?
我放下碗,刚想问师父要一会到底要去哪儿,却发现他和陆微已经离开饭馆,他们俩一块儿站在饭馆对面的小路上,正准备走进一条路边房屋之间的小巷。他俩一直冲我招着手,看来是想让我也跟着他们一块儿进小巷子里。
一个女人的声音出现在我耳边:
“走吧!咱俩一块儿过去。”
清亮的嗓门儿,简洁明了的话语,没错是夏芸。
一只纤细的手拍在我的左肩,我抬头看到夏芸正低头看着我,眼睛里还是那种说不清的笑意。她穿着第一次我见到她时,她穿的那套白衬衫配牛仔裤,马尾辫也没有变,看着还是那么清爽干练。
“嗯,走吧!”夏芸搭在我肩膀上的手轻轻的抓了抓我的肩,似乎有命令的口吻,和在海边别墅里训练我时如出一辙,乍听起来好像很友好,其实语气中有一种严厉的说服力,好像咒语一般,只要她这么说了,我肯定照她说的这么做,也不知我这是为啥。
我站起身,地面突然震动起来,震幅越来越大,村民们开始惶恐的四处逃散,小村庄顿时如即将倾塌的蚁巢。
“沈放,快跟紧我!”,夏芸紧紧地抓住我的手腕,把我往师父那边的巷口带去。
“别回头,千万别回头!”,夏芸盯着那个黑暗的巷口,不停地叮嘱我不要回头。
我强忍着本能反应,努力让自己不回头看身后传来的那些村民们绝望的尖叫声,同时,我也能感觉到地面上一波又一波的爆裂之声,飞溅的泥土数次击打着我的后背,似乎是有一些什么东西正陆续破土而出。
师父和陆微惊恐的朝我们招手,想让我们尽快赶过来,他们两人的脚下泥土开始翻起一道道犁痕,数到犁痕将师父和陆微脚下转圈包围,我和夏芸离师父他们还有几步之遥,就快到了,就快到了!
只见师父和陆微互相抱在一起,包围着他们脚下的东西突然从地里冒出来。我看不清那是什么,只能勉强形容,像是披着泥沙斗篷的黑影,不是人形,黑影里从泥沙中伸出六个脑袋,每个脑袋上都戴着一个动物的头骨,白花花的头骨看着像牛或者犀牛的,只有一个犄角,头骨底下,是一双双发着绿光的眼睛。
这六个脑袋不是一排出列,而是从黑影的各处无规则的伸出,脑袋们同时咧开大嘴,露出上下两排锋利如鲨齿般的牙齿,死死的咬住了师父和陆微的身体各处,将他们两人拖进了地面之下。
他们原先站着的地面上再次出现一道新的犁痕,这道犁痕径直冲向我和夏芸,又极速包围着我们绕起圈子来。
夏芸惊恐的抱着我,她颤抖的身体却偏偏打醒了我的意识。
我:“夏芸,来口月饼吗?你最爱的五仁馅儿。”
夏芸娇羞又恐慌的抖着嗓子说道:“嗯,一会进去再吃,你快带我过去!”
我一把推开这个女人,看着她假装疑惑的脸,说道:
“别演了,真正的夏芸绝不是孬货,别说抱着我了,她从不会主动触碰我的身体,更不喜欢吃五仁馅儿的月饼!”
假夏芸诡笑了一下,任由地里冒出的六头怪物将她咬住拖进地中,而我的脚下也被两只从地里伸出来的兽拖进了土中。
眼前一黑后,我感觉身体被强行挤压,仿佛五脏六腑都要被挤出体外。短暂的压抑感过后,空间刹时开阔,我睁开眼大口喘着气,胸口一阵恶心,肚肠翻腾得厉害,于是趴在地上,一口酸水从口中吐出,一直吐到舌头发苦才痛快一些。
身体轻松后,我发现自己趴在一片废弃村落之中,而苏饶坐在一旁的地面上。
苏饶曲起腿,一直瘦干的手搭在膝盖上,双唇白得开裂,他微微抖动着嘴说道:
“还好……来得及……还真是差点……”
我看见自己的呕吐物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蠕动,看着应该是条泥鳅。
苏饶:“是只祟鬼,有人给咱们下了咒。”
我:“祟鬼?《搜神记》里说的那个?长得跟泥鳅似的。”
苏饶从他屁股后头的地面上拿出一条绿色的东西,把它丢到我面前,说:
“这是我刚才从体内取出来的,一会儿,你吐出来的也会变得跟这个差不多。”
我看到苏饶丢过来的祟鬼,看着像是一根骨头,应该是一根脚趾骨不过一般人们所认知的骨头都是白色或者象牙白,而我眼前的这根,却是绿色的,这种绿很难形容,只能说绿得很阴冷,幽冥冥的,似乎隐隐发着荧光,而我刚刚吐出来的“泥鳅”此时也失去了活力,一股白烟从它身上飞出后,“泥鳅”变成了一颗发绿牙齿。
我:“祟鬼我是知道的,历史上有关它的记载不少,不过记载的内容却是千差万别,或是说它是大粽子,或者说它是众小鬼的统称,没想它的到庐山真面目竟是……竟是绿色的骨头!”
苏饶咳了几声说道:“这东西,我也头回见,但是听我师父梁显诚说过,以前人们总以为祟鬼是什么怪物,其实不是,祟鬼是一种诅咒,是用屈死之人的遗骸,主要盗取其尸体的骨头,必须是在阴日阴时掘出,然后以是类似养尸的方法施咒,咒成,骨头会附上其主人生前的魂魄,待魂魄变成恶鬼之日,骨头也会随之变成绿色。至于怎么下咒,师父没说,只说了这种咒术极其阴毒,中咒之人的魂会被永远困在阴阳路上,活不成,也死不了,受尽无间折磨,不过若是当真使用这种逆道而行的恶术,施咒者自己也会被骨头的原本的主人也就是恶鬼吸取阳气,因此而遭到折寿。”
我:“我去,这不就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嘛,何必呢,我们这是招谁惹谁了,来这么狠的招,还阴阳路,哦,对了,这咒这么邪门儿,苏饶,你是怎么破咒的?”
苏饶耸了下肩,苦笑道:“师父没教过我如何破咒,不过我们尝字门的舌头向来对食物敏感得很,所以咱们刚刚在溪流边吃完东西后,我的舌头就感觉到了不对劲,现在想想咱们吃下肚子里的那些玩意儿绝对不是什么军粮!”
我:“那军粮味道还可以啊,而且我见你吃的挺有滋味儿的。”
苏饶一拍大腿,叹道:“哎!都怪我,要不是内息用得太多,也不至于连这点诡味儿都尝不透!”
我:“鬼味儿?鬼也有滋味儿?”
苏饶:“是诡异的诡,这是咱们尝字门的说法,尝字门的引虫师,主要练的就是舌头,那修行过程,你听着都受不了,不过一旦练成了,舌头就会多尝出第六种味觉,也就是诡味儿,这种味道或阴酸,或阴苦,难吃得很咧!这世上大部分邪术、魔道、毒物都会有这种诡味儿,所以只要咱用舌头舔上一下,就能分辨出个一二来。”
我发现苏饶跟我说话一直在兜圈子,心里有种担心,于是问道:
“兄弟,你到底是怎么破的咒,还有,宁队长去哪儿?”
苏饶见被识破,也不再跟我饶湾湾:
“嗐,我虽不会破除祟鬼咒,但生魂走阴我还是学过一点皮毛的,呵呵,想不到还真能用上!”
说完,苏饶缓缓站起身,我这才发现,他的新衣服又破了四个洞,都在腹部的位置,洞口有硬币大小,应该是被捅破的,里边的血肉已经露出,目测这四个伤口应该对应着一个中脘穴,两个天枢穴,一个神阙穴,这几处穴位都在肠胃经络上。
我看着苏饶腹部还在滴血的伤口,揪心的说道:
“苏兄弟,点个穴,不至于对自己这么狠吧?这就是生魂走阴?”
苏饶拖着虚弱苍白的身子走到我跟前,他要我也站起来,然后双手拍在我的肩膀上,鼓着气息说:
“这……这不是,刚进到这林子,我就发现不对头,可我当时和你们一样都中咒了,还好我内息还有一点点能用,所以我就用个土法子,直接用手指抠穴位,想着也只有这样我才能强行吐出那根趾骨,辛亏管用,若不是迫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
我拿起掉落在旁边的手电筒,照了一圈,却发现不仅宁子初不见了,连徒步时背的两个包也不见了,于是我脱下自己衣服,想要拿去给苏饶捂着肚子止血,可苏饶却无力的推开了我的手,说:
“不用了……没用的,我只剩下半条命才能用生魂走阴的法子把你的魂带出阴阳路,也只能做到这份儿上了,你……你不用去找宁队长,我相信他死不了,他有……有成黄呢,你只管自己走,能逃出去……一定能,这样我也算完成任务了,挺好……挺好……”
苏饶的手逐渐冰凉,身子搭在我的怀里,我想让他躺着,不过他的膝盖仿佛是上了锁,怎样都弯不下来,我无奈的抱着他,一动不动,就这样抱着,感受他一点点流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