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盈她老家原是南方人,但在她不记事之时便北上移居了,细细想来,她从未坐过船,这是第一次。
这船上烟波浩然,碧水如天,沈盈颇为兴奋,她趴在船舷处,看什么都觉得十分新奇。
谢谏言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了,想了想,转身进入了船舱里。
沈盈正想喊月桃过来时,她的身后忽然传来一道苍老低沉的声音,“小娘子,你是头一次坐船吧?”
沈盈吓了一跳,回头看去,只见一个脊背佝偻,脸上满是皱纹的老者从最偏的一间船舱中走了出来,而老者身后则有一少年也随之而来。
那少年不似京城男人肤色白嫩,反而略有几分小麦色,看上去很是健康的颜色,一对剑眉,乌黑的头发在头面随意的扎了个马尾,眼眸倒是亮晶晶的。
他们约莫是船家吧,沈盈在心里想着,面上扬起了个笑。
“你说的是,我是第一次坐船,难免有点兴奋”
她生得好看,弯起了漂亮的眉眼,看得让人忍不住欢喜。
明明不是对他笑的,少年却控制不住地红了脸。
羞耻于自己的放荡,害怕面前的少女发现,他迅速垂下了头不敢出声。
船家瞥了一眼他身旁的人,朝沈盈笑了笑,仿佛只是随口一问般也不再多说,只是慢慢走到了船头处,席地而坐,拿起挂在腰间的酒囊便豪饮着。
而那少年则沉默着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
沈盈有点好奇便也跟着他走到了船头,学着他的模样坐在了船头的甲板上,刚坐下来便听他道。
“你这小娘子倒是有趣”
“哪里有趣了?”,她什么也没干啊。
他倒也不卖关子,直言道,“旁的人见老夫这副抛头露面,不守夫道的模样,唯恐避之不及,你这小娘子竟主动跟过来”
“真是有趣,有趣啊”
沈盈听后不知道说什么,她只觉得他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不由自主便跟了上来,听他这话,果真是个有故事的人。
她眼神一转,才发觉刚才那清秀少年安静地站在他的身后。
船家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淡淡道,“他是老夫的孩子,箫水,年十又有七,山村野户,日日在船上,抛头露面,还望小娘子不要在意”
箫水见他被提及,而方才心动的少女也看向了起来,有点紧张地点了点头,介绍道,“我是箫水,他是我爹,沉玄”
原是他的孩子,沈盈了然地点了点头,“不在意”
而箫水见她不再看自己了,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微微带了点失望。
沈盈张望了一下,见没有第三个人了,不由得感到奇怪,他的妻主呢?
向来都是女主外,男主内的,怎的没见他的妻主?
沉玄见此,摆了摆手,让箫水先进船舱内,箫水有点不情愿但对上自己父亲的锐利的眼神,他心慌不已,害怕自己的心思被看透,连忙退了下去。
沉玄别有深意地收回眼神,看着面前的少女,略带笑意道。
“小娘子,不用看了,老夫的妻主早在十年前便去世了”
“啊?”
沈盈有点惊讶,但随即意识到她这是在戳他的痛处,赶紧道了个歉。
“罢了,罢了”
沉玄只是摆了摆手,不甚在意般道,“一些陈年往事而已”
随即他道,“原以为老夫我会把这陈年旧事烂在肚子里,带进棺材里”
“但现如今老夫改变了主意,小娘子性情豁达,落落大方,不拘于世俗,老夫很是投缘,不知小娘子可愿听上一听老夫的往事?”
他语调刻意想轻快些,可却是掩盖不了内里的苍老与苦涩。
沈盈回道,“自是愿意的”
“那好”
沉玄悠然地颌首,随即便开始缓缓道了出来,“十年前,老夫还是个娇贵生养,锦衣玉食,处在深阁中不谙世事的小公子”
沈盈有点惊讶,但他仿佛已经猜到了她的反应似的,蓦地看向沈盈问道,“小娘子没想到吧?”
确实没有想到,他如今满脸沧桑,衣衫陈旧,完全找不出他口中那个娇生惯养的小公子模样。
难以想象他这几年经历了什么,沈盈只是道,“确实没想到,不过人各有各的人生,没什么不好的”
“哈哈哈”
他笑着,随即缓了缓语气又接着讲,“我与方才那个跟在我后头的少年箫水的母亲箫秋年少恋慕,曾在桃花树林中许下彼此相爱,执手一生的誓言”
“箫秋自幼丧母,家境贫困,很小便跟着渡船的老师傅学习,她很勤勉又聪慧过人,很快便成为了渡船一把手,她的日子越过越好了”
“我也替她欢喜,因为她也到了可以娶夫郎的年纪,我便日日等着她上门提亲”
他说着这话,面上满是笑意,沈盈也不自觉地为他开心。
沉玄笑着但转念想到了接下来发生的事,又慢慢平息了下来,继续道。
“可谁知她上门提婚时,我母君不同意,认为她身份低微不配上,不顾我的阻拦在她赶了出去”
“我原以为她一定不会再见我了,毕竟我母君说话那般难听,在我偷偷哭泣时,她居然翻墙头来见我了”
“我们便日日这般见面,可没过多久,我母君便要把我高嫁给洺州的县令当小妾,我不愿意,我母君便把我关了起来,箫秋得知后想带我私奔,我义无反顾跟着箫秋便离开了”
“我们在躲在船上,任凭船向何方,就这样不久,我们便有了一个孩子,如此这般也算称得上安逸”
说到这,他停了下来,似在怀念着什么,沈盈没有出声,她知道后面一定又发生了什么也导致他发生这副模样。
果然,便听他道,“好景不长,我母君找到了我们,箫秋带着我和孩子奔逃,可抵不过我母君派的人手,她们持着利箭和大刀势要把我捉回去,说是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后来,箫秋为了保护我,不让我被抓走,一时不察被箭射中了落入了水中,我把孩子藏在了船舱内便也跳了下去,可已寻不到箫秋了”
“而那群人见我也跳了下去便以为我死了,回去复命了,我在她们走后一直在寻箫秋,一日又一日,直到箫水长成了少年”
“我才猛然意识到,箫秋已经不在了”
他说完,眼中悲伤一闪而过,随即又状似解脱般朝沈盈道,“说完了也就轻松了许多”
见沈盈面露难过的神色,眼眶含着泪花,鼻尖通红,他呵笑一声。
“你这小娘子怎的如此容易哭鼻子,这可不像个女人的作风,再说了,老夫我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如此?”
沈盈吸了吸鼻子,看他面朝着前方,随意的说着,状似已经不在意了,可她知道他这一生都不会忘记箫秋的。
因为他说出往事时,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泪水骗不了人。
而且,若是真如他所言忘记了,那他为什么把那少年的名字起作单字水,不就是因为箫秋落入了水中而起的吗?
他日日在青州和洺州渡船,不就是为了记住箫秋,思念箫秋吗?
沈盈想着,越发难过了,为什么有情人不能终成眷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