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吴宇恒这个儿子,王慧敏和吴怀文两口子常常觉得愧疚。
刚生下吴宇恒的那两年,他们厂里效益不好,为了生计,两口子一起到帝都打工,那时候光想着赚钱糊口,几乎没管过自己这个儿子。
而吴宇恒又是小孩子中难得乖巧懂事的,不哭不闹,自己一坐坐一天,两口子经常忙到晚上,才想起来,自己还有个儿子。
因此,幼儿园也没能送他去上,等他们回老家开饭馆的时候,才送他去上小学。结果吴宇恒就被养成了个闷葫芦,多少年都是形单影只的,自己一个人抱着个本子画画。
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刚开饭馆的那几年,也是忙,起早贪黑,两口子觉都不够睡,更没时间管他。
吴宇恒安静,独立,王慧敏只觉得自己这个儿子省心又懂事,不给他们当父母的添麻烦,无比的欣慰满意,直到他小学三年级的某一天,鼻青脸肿的回家,书包里的书和本子都被撕烂了,王慧敏才突然惊觉,自己这个当妈的好像有点太不尽责了。
那时候,她问吴宇恒是怎么回事,她本以为儿子是遇到小混混了,会又惊又怕,扑到她这个当妈的怀里撒娇,结果吴宇恒只是淡淡地说:“对不起妈妈,我把衣服弄脏了,下次不会了。”
那张还沾着血的小脸配上吴宇恒淡定的表情,看得王慧敏心惊胆战,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种事不是第一次发生,也不是偶然发生的。
她儿子居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平时的乖巧懂事,难道都是靠他掩盖伤痕换来的吗?
王慧敏立刻找吴怀文说明了事情的严重性,第二天两口子就杀到了学校,去跟班主任讨要一个说法,质问班主任,是不是他们儿子在学校的这三年,一直被班里的坏孩子欺负!
结果,班主任看着这对只有家长会才会露面的父母,给了他们一个更加可怕的回复:“我建议你们带吴宇恒去医院看看,他实在是有点不合群的太离谱了,他从来也不跟其他同学一起玩,也几乎不说话,除非我们这些老师提问,他才会说一两个字,其他时候课也不听,就蒙头画画,而且班里的同学们碰到他的画,他还会忽然变得情绪激动……”
“这种症状,很像我之前带过的班级里面的一个学生,后来他被诊断为自闭症,去了特教学校,听说就好多了。”
“或许你们也应该带吴宇恒去医院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在发育方面有些,呃……有点特殊。”
王慧敏和吴文华听完老师的建议,人都吓傻了,自闭症他们是不太了解,但是在电视上看过《肥猫寻亲记》,知道这世界上是有一些特殊的孩子的。
难道他们的小恒也是其中之一?
班主任甚至都在拐弯抹角的劝他们送小恒去读特教学校了,那岂不已经严重到板上钉钉了?
王慧敏和吴文华二话不说,关了店,取出家里大半存款,联系了他们在帝都时一起包过食堂的合伙人,带着吴宇恒就跳上了通往帝都的火车,直奔全国第一的儿研所去了。
排队,挂号,等专家,几经辗转,折腾了将近一个月,最后专家在跟吴宇恒对话五分钟后,告诉了他们结论:“孩子没问题,是父母陪伴的太少,导致孩子性格发展孤僻,语言表达能力发育太差,才会变成这样。”
随后,松了一口气的两口子,带着吴宇恒,坐上返乡的火车。
虽然最后结果是好的,可两人心底依旧五味杂陈。
这一个月的相处,让王慧敏明白了班主任口中描述的“特殊”是什么意思,哪怕是面对她这个亲妈,小恒也从不会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她问一句,他答一句,唯一主动的一次,也是在他们在旅馆里住了一个月的时候,吴宇恒问她:“妈,什么时候回家,我想画画。”
那一个月,王慧敏因为在网上查资料时看到,有些自闭症是会沉迷于涂涂写写,所以她没收了吴宇恒的画本和铅笔,想通过这种方式让他变得“正常”。
而在她拒绝吴宇恒,告诉他以后都不许再画画时,吴宇恒只是叹了口气,捧着小脸,坐在桌子上发呆。
不仅没有情绪激动,反而过于逆来顺受了。
她一直倍感欣慰的“乖巧”,现在却成了让她心惊胆战的“怪异”。
于是,那时,王慧敏把吴宇恒拉到身边,问他:“老师说你在学校随便发脾气,不让别人动你的画,你为什么要那样?”
吴宇恒顶着自己肉包子一样的小脸,老头似的叹了口气,回答:“因为他们会把我的画撕掉,叠成飞机,扔出去,我不想那样。”
平平淡淡的一句话,如同一把匕首,刺进了王慧敏的心里。她不仅从来都不知晓这些事,还在老师告诉她的第一时间,先怀疑是吴宇恒性格有问题,明明她都在他身上看到过那些血迹和伤痕了呀,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相信自己的孩子,也没有第一时间找他求证呢?
王慧敏抱着小小的吴宇恒,哭的停不下来。
吴宇恒却靠在她怀里,露出了疑惑的表情,他不懂妈妈为什么哭,他觉得他还挺乖的,不许他画画,他就坐着发呆,也没有惹麻烦……
他虽然疑惑,也还是抬起手,抱住了王慧敏,他见别的小孩摔倒时,妈妈都是这样安慰他们的,所以他也学着那样子,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安慰道:“妈妈,别哭了,脸花了会痛。”
结果王慧敏哭的更大声了,到底谁是谁妈呀,她愧疚的都不想活了。
他们回到帝都后,王慧敏先是冲到老师办公室,义正言辞地列举出吴宇恒可能遭受过的欺负,严厉地表明,吴宇恒没有任何性格缺陷,有缺陷的是他这个做班主任的,管理不到位,是班级里那些欺负人的小孩,行径恶劣。
并且大闹校长办公室,压力班主任揪出班里欺负人的小孩,父母带着小孩,一起跟吴宇恒道歉。
那时候仗势欺人的家庭还不怎么多,大家一听自己小孩在班里欺负同学,都怕孩子将来成长成恶棍,脱了裤子就冲屁股一顿抽,班主任让道歉,就赶紧带着孩子去道歉。
最后,吴宇恒让王慧敏牵着,昂首挺胸地从办公室走出来后,小小地冲她竖了个大拇指。
“妈,谢谢你。”
这是他除了“想画画”那句话之外,主动跟王慧敏说的第二句话。
当然,大闹一通之后,担心班主任给他们家穿小鞋,王慧敏立刻给吴宇恒办了转学,完全没心疼钱,斥巨资把他转入了另一座设施和口碑都更好的小学。
那小学门口还有个绘画培训班,王慧敏多方打听,听说那个画室的老师是他们这个街区都有名的绘画老师,二话不说就给吴宇恒报上了名。
课后辅导。
她再也不想管别人怎么说,什么性格有缺陷,沉迷画画是自闭症的,别人是别人,而吴宇恒才是她的家人,为什么要因为别人的话就无视家人的意愿呢?
既然小恒喜欢画画,她和吴怀文就全力支持他。
已经过去的时间不能再弥补,至少,眼下和未来,还能把握。
王慧敏是这么想的。而吴宇恒也确实争气,只画了一年就成了画室第一,连执教十年的老师,都夸他是天才,每天给他开小灶,全力以赴地培养他。
各种奖项奖状拿个不停,眼看自家儿子要变成神笔马良了,王慧敏虽然替他开心,可心里始终有个解不开的疙瘩。
转学了的吴宇恒,依然没有朋友。
他是喜欢自己埋头画画,但这样的他,真的没有某一刻,感觉很孤单吗?
王慧敏是多么期盼,有一天,他能像其他平凡的普通的孩子一样,堆着满脸的笑容,带着某个同龄的伙伴回家,开心地跟她介绍:“妈,这是我的好朋友。”
王慧敏带着这样的小小期盼,等了七八年。
眼看小恒出国申请都办完了,她和吴怀文都觉得没希望了,结果,昨天就突然中了彩票。
两个人回到房间,准备入睡的时候,吴宇恒忽然来敲他们卧室门,略微有点不好意思地问他们:“明天想请朋友吃饭,能不能用餐馆的一间包房。”
王慧敏和吴怀文对视一秒,都以为他们听错了。
然后下一秒,这对年逾四十的中年夫妇从床上跳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问的啊?当然可以用啊!”
“一间包房哪够隆重,干脆明天餐馆关门一天,专门接待你朋友!”
门外的吴宇恒闻言叹了口气,“倒是也不用,我想请回来吃饭的,只有一个人。”
“一个人也好哇,很好呀!”
“哎呀你快跟爸爸妈妈说说,你朋友喜欢吃什么菜,我俩现在就去准备!”
王慧敏和吴怀文直接从床上起来,就往一楼的餐馆厨房冲,请人吃饭他俩拿手呀,这是他俩的专业呀!
谁想门外的吴宇恒直接把门关上了,隔着门格外认真道:“明天的菜我自己做,你们别来打扰我们。”
虽然吴宇恒因为他俩的影响,生活里除了画画就是做饭,手艺完全能扛得起他们家老字号的招牌,可是他居然要亲自下厨招待朋友,王慧敏握着吴怀文的手,激动得都要哭了。
自己这个木头儿子总算开窍了,会招待朋友了啊!
老父老母老泪纵横,决定尊重儿子。
不过他们第二天还是起了个大早,纠缠了吴宇恒一早上,终于让他同意,让他们一起吃饭。
他们实在太好奇,吴宇恒这根独苗朋友,到底是什么样的孩子。
王慧敏还特地画了个美美的妆,穿上了自己新年刚买的衣服。
然后,就在两口子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中,一个戴着贝雷帽,穿着呢大衣的圆脸小姑娘,跟在吴宇恒后面,走进了他家餐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