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号车间。
陆千帆短暂获得了移动的时间。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腕,问道:“你们到底要用我的身份做什么?”
这个问题已经问了八百遍了,蒙面人背对他,动也不动。
“……我说,我真的很清白一个人。不赌博不嫖娼不小偷小摸不大奸大恶,公司是凭实力进的,职位是凭能力升的,黑心钱是不赚的,老奶奶过马路是要扶的。有事没事给灾区捐款,为我那傻缺的哥攒攒阴德,不求大富大贵,只求下辈子投胎成有脑子的正常人。你问我为什么只给我哥攒阴德?因为单帮他一个缺德玩意儿就掏空老子的家底了……”
蒙面人唰的甩出三把飞镖,叮叮叮嵌在墙上。
“——行行行拿去用拿去用那么小气干什么我就说两句而已又不是不给这不是都被关起来了嘛只要别把我国籍玩没了一切好说别客气啊大哥。”
陆千帆点头哈腰,举起手投降。
见蒙面人冷漠地回收飞镖,他掰开一次性筷子,往嘴里扒拉盒饭,嘀咕道:“真服了,关就关,怎么还把我嘴堵上,一天二十四小时不让我说够一半的时间不是要我命吗?不通人性啊不通人性。当年孙悟空被压在五指山下还有个小孩风雨无阻地陪聊呢。”
“闭嘴。”
蒙面人忍无可忍,用古怪的口音呵斥。
“闭上嘴怎么吃饭啊?你看我嘴里还嚼着呢。下次多买点鱼香肉丝行不行?这家真的很好吃。”
雨点拍打着窗户,陆千帆望着窗外黑漆漆的雨幕,突然惊讶起来。
“哎呦下雨了,我能踩水塘玩吗?我妈妈以前……”
刷刷刷刷。
四把飞镖挨着头发边儿扎过去。
“闭嘴!”
蒙面人转过身去直面陆千帆,额头青筋暴起。
哗啦!
瞬息之间,异变陡生,蒙尘的玻璃碎裂开来,黑影在地上翻滚一圈,都没站稳,直接开了枪。
蒙面人闪避出残影,一手夹五个飞镖,劈头盖脸甩过来。
陆行舟一手放在桌子的边缘,啪的掀竖起来格挡,动作干脆。
陆千帆大叫着“我的饭啊——”,泥鳅一样滑进床底。
蒙面人一个飞腿,把本就不结实的桌子踢成两半,木屑到处飞。
陆行舟多阴险,当即扔掉手里的木板,朝着下三路就是两颗子弹,一颗打在大腿,血都滋两米。
眉头不皱,身形不晃,反手从腰间抽了把长刀,自上而下大力砍劈,能把人从中间一分为二。
坏了,这家伙被叶天强化过。
陆行舟险险躲过迎头而来的寒光刀刃,肩膀给削掉几两肉。
又是几道寒光,手臂、小腿也被片了肉。
陆千帆扯着脖子吼:“陆行舟!救援队怎么还不冲啊!?你都快被削死了!!”
“就我一个。”
“!?”
就说这人脑残吧!别不信!!
等长刀再次刺来,陆行舟扯过薄被缠住刀刃,使出全身力气往下压,成功听到刀身压断的脆响,同时,小臂血流如注。
他与蒙面人对视一眼,抢先一步扬手,噼里啪啦糊了对面满脸血。
机会好极了,陆行舟毫不犹豫扣动扳机。
可那蒙面人挥拳一击,竟然盲打掉了手里的枪。
靠。
陆行舟暗骂一声,今天怎么就没想到给手上裹纱布呢。
枪撞在墙上,又掉在地上,刺激得人的神经绷成一条笔直的线。
抢!
两人反应迅速。
可枪到底离蒙面人近一些,他一把抄起枪,甚至根本来不及去清理眼中的血,对准人影把扳机扣死。
“陆行舟!”
陆千帆叫出来。
“谁他妈让你出来的!?躲好!”
在千钧一发之际,陆行舟猛然向前扑去,直接按下蒙面人那只拿枪的手。
子弹钻入腹部,卡在里头。陆行舟不管不顾,咬牙抓起戳破薄被断掉的刀刃,回手就要捅进对面的脖子。
蒙面人右手拿着枪,陆行舟左手拿着刀刃,两人面对面缠斗。这逼迫蒙面人不得不举起左手去格挡。
手掌被噗嗤一下扎穿。
“吱——”
陆行舟的手指在刀刃上因惯性而划过,留下很长的一道血迹。
这个姿势很别扭。
两个人的手都痛得要死。
陆行舟趁着敌人稍纵即逝的分神,直接拉过手枪,抵在他的胸口。
“等……”
“砰——!”
再次扣动,如愿以偿地打烂了敌人的心脏。
蒙面人的力气卸下,口鼻溢出血沫,倒下去。
犹嫌不够,他跪在地上,对准瘫软的蒙面人的头连续扣动扳机,打得脑浆迸裂,满地红白。
直到手枪发出空弹的咔嚓声,他才把它往地上狠狠一摔,捂住腹部的枪伤,扭头道:“我手机在窗台上,去报警吧。”
陆千帆快他妈吓傻了。
心里还在想,傻缺亲哥爆改硬汉杀手,他这个梦是不是有点太扯了?
“快去!报警!”
“这就去这就去!别催了我腿软我爬!!”
真的在蠕动……
自林月瑶的人设给陆行舟以震撼后,他还以为没有其他人会带来同样的震撼。
没想到,陆千帆有过之而无不及。
陆行舟气得想呕血。
“呕——”
草真呕血了。
他蜷缩在地上,身上一阵阵发冷。视线中,宛如一滩一滩的墨迹扩散开,几乎到了完全看不见的地步。
雨水顺着破碎的窗口打落进来,让他极速失温。
肾上腺素带来的兴奋感逐渐消退,剧痛席卷全身。
陆千帆凑了进来,瞥了一下就立马捂住眼睛,对着手机鬼哭狼嚎:“麻烦你们快点来!这边有人要撑不住了!警察叔叔!!”
挂断电话,陆千帆手足无措地问:“现在怎么办?”
“……”
“不是哥,你真死啊?你先别闭眼我不想和两具尸体呆一块!!”
“嚷什么嚷老子他妈还没在葬礼上吧!?你光报警不打120吗!?”
“哦哦对了120。”
陆千帆拨打电话。
“嘟——您好这里是……”
“泽平工厂七号厂房快来人呐出人命了啊啊啊啊——!一直在大出血止不住啊啊!”
“现在就联系出车了,您先别急,找干净的纱布或手帕等物品在伤口上施加压力,以减缓出血。但是注意别将任何物品直接放在伤口上,否则可能导致污染。”
陆千帆“啊啊啊?”地撕扯着被子,着急忙慌地往伤口压。
“没听见不能直接放在伤口上吗?”陆行舟忍无可忍,“……算了,绑在胳膊上,扎紧。”
陆千帆照做后对手机大喊:“那个枪伤!枪伤怎么搞?啊对,意识比较清醒,能说会骂的!”
“……”
陆行舟捂住肚子,希望肠子千万别露出来,不然他克制不住甩人脸上。
忙忙叨叨半天,陆千帆唯一能做的就是往陆行舟肚子破洞里塞布条。陆行舟后背全是玻璃渣,平躺都不行。
塞布条还是陆行舟自己做的,陆千帆在旁边痛哭流涕,手抖个不停。
“陆千帆,不许哭,多大的人了。”
陆千帆抬起头,看到血淋淋的哥哥,用他讨厌到要死的表情和语气说:“真没用。”
顿了顿,陆行舟又说:“如果我这次不走运,那爸妈就剩你一个了,我没什么能嘱咐的,你一向比我好……”
“我不想听遗言!呜呜呜你要么闭嘴省省力气,要么说点其他的。”
“……”
“别又闭眼睛啊,救护车马上就来了,到时候你两腿一蹬魂归西天,别人还以为是我虎毒食子大杀四方呢!”
“我不知道跟你说什么好。说我为以前的事情感到对不起,就很有撇干净自己的嫌疑。说哥哥其实爱你但不会表达,那咱俩都要把胆汁吐出来。所以要不滚一边去别烦我,你好我好大家好。”
妈的,为什么是这个画风……和他想的不一样……
亏他还以为间谍的表演没什么问题,现在看来,问题大了去了。
度秒如年,终于等来了人。
瓢泼大雨中,人影飞奔而来,朝着对讲机大喊:“在这里!找到了!”
陆千帆大惊失色:“你们警局这么缺人吗怎么还是一个!?”
女人咆哮起来:“这边!快!!”
——
林月瑶刚一听到泽平工厂的出警消息,还干劲满满。
一提裤腰带,跳上警车,等人坐满了便熟练地扬长而去。
有人开始解释事件经过:“说是找到陆千帆了?”
林月瑶:“啊?不是死了吗?”
“陆行舟不相信,自己去查,结果真给他找到了,效率够可以的。”
“那现在是……”
“报警的是陆千帆,说是陆行舟快不行了——呃怎么突然加速?”
“快不行了?什么叫快不行了!?”
“注意卡车——就是受伤很严重的意思,腹部中弹了!”
下着瓢泼大雨,车轮滚滚碾过,溅起水花。
林月瑶记得昨天也是这样一个雨夜,他刚刚缝好针,白衬衫全是血,靠在墙上吸烟。
他呆呆地望着,瞳孔甚至找不到一个明确的焦距,仿佛不认识周围的一切。
父亲冲上来给了他一个耳光,他也没有表情,近乎温顺地听着谩骂。
解释呀?为什么不解释?
父亲走了,谩骂结束,他摸着脸。
嘴角扯了一下,像在笑,接着又变得木木的,不晓得在想什么。
林月瑶忍不住走过去。
陆行舟一下子就把林月瑶认出来了。
他喊她的名字,缱绻地。
好像把“林月瑶”三个字放在舌尖上滚来滚去,细细回味。
林月瑶却不解风情,说“把烟灭了。”
他眼里流转着的异样光彩没有因此而减少分毫,用手指掐灭烟头就好像在摩挲爱人的嘴唇。
他靠在她的肩膀上,林月瑶以为他会趁机做点什么,但他没有。
陆行舟用非常谨慎的姿态贴近她,仿佛她是一块脆弱的瓷。
脆弱?她吗?
林月瑶几乎要笑了,可摸着肩膀上的濡湿又笑不出来。
他和她犯贱,吐舌头,嘴硬说是口水。
可是陆行舟,你的舌头又不会分叉。肩膀上分明是两摊小小的水渍。
为什么哭?
为什么……要这样看着她?
“下车下车快快快!”
林月瑶拿掉安全带推开车门就开始跑。后面的人让她穿个雨衣,都没有时间回头。
她不清楚自己究竟在慌乱些什么。
是夜幕和大雨带来的迷蒙?还是其他东西?
不知道。
水流顺着头发灌进脖子,冷得人发寒颤。
她一直跑一直跑,对讲机里传来刺啦刺啦的电流。
“没……”
“发现……尸体……”
“不……继续……”
死?
惊雷似的念头简直要把浑浑噩噩的脑子给炸开。
陆行舟?会死?
脑筋还没有转过弯来,一抹光亮在眼中晃过,她一个急刹差点崴了脚,水飞起很高。
是灯。
步子甩得巨大,林月瑶今晚第一次拿起对讲机,一出声就是嘶哑的叫喊:“在这里!找到了!”
她满身狼狈,浑身滴水,用肩膀冲撞铁门,铁门嘎吱响,就是不动。
“锁起来了!你从窗户进来!”陆千帆在里面吼。
林月瑶立刻照做。
窗户边都是没碎干净的玻璃锯齿,残留着血丝。
扒进去一看,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浓重的血腥气让林月瑶心脏都快停跳了。
这回,她真真切切地,把死亡和陆行舟联系在了一起。
那人安安静静地靠在床边。衣服破烂,每个破损处都是一道深深的伤口。
身下、身侧到处是血。腹部的布条都浸染成深色。
面容的惨白已经脱离了活人的范畴,黑发也湿漉漉的,血混着水一起蜿蜒在裸露的皮肤上。
那双本来修长匀称的手,如今皮肉外翻。
薄薄的唇瓣微微张开,鲜血溢出,连绵不绝。
眉毛蹙起,除此之外,竟然不显露出太多的痛苦。
“陆行舟……”
他听到声音,勉强把头扭向窗口,很惊喜地笑了,喉结动了动。
“嗯。”
眉眼弯弯,十分灿烂。唇缝中涌出更多的血。
知道的是快死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人身上涂着番茄酱。
陆千帆:“姐你再叫他两声,好像能叫活。”
林月瑶快步上前,双手捧住陆行舟的脸观察:“陆行舟,还有意识吗?”
“嗯。”
他轻轻蹭了蹭林月瑶的手,用带血的嘴唇划过她的指尖,抬起眼睛:“我爱你。”
这样很轻很轻的呢喃,仿佛是最后的告别。
“意识不清鉴定完毕,姐你别介意我哥就是这样,他他他……常用语常用语……跟你好谢谢对不起是一样的。”
陆千帆捂住了脸,生怕警察被这么一骚扰,两脚干下去老哥直接怒下十八层地狱。
陆行舟的拳头一下子捏得梆硬。
“警官您到那边找找,说不定有钥匙。”
为了支开警官,陆千帆指了指一边脑袋像爆裂大西瓜的尸体,强撑起笑脸。
老实讲,真让他找,他也不敢碰啊。
林月瑶平复了心情,在横飞的血肉中摸到钥匙,从里面打开了铁门。
陆行舟的目光追随着她。
“陆行舟!”陆千帆恨铁不成钢,用气音道,“都什么时候了!把那些心思收一收能怎么样啊……”
陆行舟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闭……嘴……”
他眼皮沉重,耳鸣不已。说完这句话就感到头重脚轻,没坚持几秒,猛然失去意识。
陷入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