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吃完早饭,姐弟俩把碗筷洗了,背起书包去上学。
万星站在花店门口,给他们揣上暖宝宝,目送他们走进雪地,嘱咐道:“要是爸爸再不让你们回家,记得来找我!”
陆盈晴大声回答:“好!”
她声音清脆,拖得长长的,陆行舟则回过头挥手。
……突然有种无痛当妈且儿女双全的诡异感。
——
今天过得很快。
陆行舟继续尝试听课。
万星让他愿意在这个世界长长久久地过下去。
那他必须要拥有能够在社会立足的资格。
无论是知识还是技能,他至少得有一样。
陆行舟按住了老迈的助听器。
当初买的时候,妈妈也没钱,她挑选了最便宜的那款给还在医院躺着的儿子。
从五岁戴上助听器起,尖锐的杂音就侵占了他的世界。
像麦克风没有调整好的那串啸叫。
天复一天,年复一年,就这么过下来。而妈妈也永远离去了。
陆行舟想到自己的妈妈。
他对她的印象已经很淡很淡了……
陆行舟甩开杂念,把老师的板书工整地誊写到书的空白页上。
——
晚上,陆行舟照样在高三教学楼底下等陆盈晴。
杨熠泽跟个鬼似的冒出来。
他双手插在衣兜里,站在陆行舟面前。
“帮我做件事。”
陆行舟抬起头。
“让你爸走上你们小区门口的大路。”
陆行舟拿出小册子:你要做什么?
“别装。”他咧着嘴,“你能猜到。”
前天,杨熠泽在那双形似陆盈晴而更加凶恶的眼里,分明看到了对他人生命的漠视。
他甚至在奇怪,陆行舟是怎么忍到十五岁还没有举起屠刀的。
“就今晚,不要你亲自动手,引他出来就好。”
不错,不需要你动手,不需要你沾染上能葬送后半生的罪恶,只要扮演好一个可怜的孩子,把责任推卸掉,就能除去你最恨的人。
陆行舟当然知道他在打什么歪主意。
大卡车在街上一次碾死两个完全不是问题。
家里死光,高利贷再上门要债,陆盈晴就算人间蒸发了也没谁感到奇怪。
到时候,还不是随他摆弄么?
这计划险恶,如果陆行舟真的十五岁,如果他真的无时无刻不在想着杀死家暴的父亲,那么他绝不会错过这个好机会,哪怕很可能察觉到这是阳谋。
答应么?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他没有多思考,点点头。
“很好,你……”
陆行舟伸出手,扯住杨熠泽的帽子的侧边,快速一拽。
手指间捏着的,是微小的摄像机。
若陆行舟没死,杨熠泽也不打算放过他的。
陆行舟把小摄像头丢在脚底踩碎。
杨熠泽顿住了,许久才笑笑:“真是让人讨厌,没有小晴可爱。”
陆行舟朝他耸肩。
小晴倒不觉得你也可爱。
杨熠泽强行握着他的手,上下晃了晃:“合作愉快。”
不愉快。
臭小屁孩,不上课到处乱跑,凭什么成绩好?
世界是假的,然而几天课结结实实地上了,陆行舟不得不承认痛苦的回忆被勾起来。
没日没夜刷题和背书只为了提高几分去够分数线的日子居然又重新来过了。
而令当年十五岁的陆行舟精神衰弱的,还远远不止学习。
放学铃声响,杨熠泽双脚钉在地上似的,看向楼梯道。
陆盈晴纤细的身影出现在人流中,她先向弟弟笑,紧接着注意到杨熠泽,小脸立刻浮现惧意,冲向陆行舟。
真是怕了,杨熠泽能把她弟啪叽一下捏死,搞不好欧阳倩还得来句“是你弟弟先勾引的”。
“走。”陆盈晴暗暗把两人隔开,刺猬似的浑身紧绷,“快走快走。”
这么多人呢,他应该不敢动手吧?
要是动手了,是先护住头,还是先跑呢?
陆盈晴拉着弟弟开跑。书包很重,他们跑不快。
杨熠泽的眼珠子还贴在陆盈晴身上,放在衣兜里的手,攥着她怎么也找不见的发圈。
——
他们站在小巷的岔路口。
陆盈晴踌躇着,留恋万星的温柔。
不等陆行舟催促,她还是走向通往那间冰冷房屋的路。
万星从来不欠他们的,不能给人家添麻烦。
——
还是那个黑不隆咚的楼道。
还是那惨白得像停尸房光源的路灯。
陆盈晴的背又驼下去。
驼得很弯,仿佛要把自己折叠起来。
咚咚咚。
高跟鞋踩在台阶上的声响空旷地回荡。
穿着风衣的女人与他们擦肩而过。
那女人身上有浅淡舒适的香,头发利索地高束,化着淡妆,眼睛大而美。
陆盈晴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张脸。
她欣喜地脱口而出:“妈妈!”
最后一个音节哽咽到变调。
女人没有回头,没有停留:“不是。”
那不是她的孩子。
只有爱的结晶,才配叫做“孩子”。
那是她痛苦屈辱迫不得已而撕裂自己诞下的肉瘤。
那是标志她从深山被倒卖进城市的奴隶烙印。
那是深深刻着她被殴打被侵犯被践踏的经历的铭文。
她本不该来。
本该割裂一切,忘记过去,全身心投入新生活。
然而有个人告诉她,来一趟。
来一趟,那男人惨死的几率就更大。
好吧,正中下怀,拒绝不了。
她要他死,死得鲜血淋漓,扭曲狰狞。
两块小肉瘤,也是这么想的吧。
女人轻巧地踩在装着垃圾的蛇皮袋上,翻身坐上小区围墙的顶端,正对着那条大路。
大山里质朴的少女时光赋予她灵巧的平衡感。
高跟鞋优雅地碰在一起。
——
一阵刺痛的酸意涌上鼻子和眼睛,陆盈晴闷头爬楼梯。
陆行舟听到压抑得很低的啜泣。
他认得这哭声。
十来岁的小小的卫如云也曾这样哭过,在颠倒破碎的日子里,她为自己所抛弃的,和抛弃自己的,落下咸涩的眼泪。
也许他们居然可以互相依偎到最后,是因为正好能在黑暗里舔到对方的伤口。
“……”
陆行舟把助听器拿下来,放进书包,安抚性地摸了摸陆盈晴的后脑。
陆盈晴的肩膀抖了抖:“没事。”
门没关,大张着,灯全开了。
魁梧而颓唐的巨大身体坐在地板上,烟味呛人。
陆盈晴强忍着咳嗽,谨慎地探进去。
他们又成了小老鼠,踮起脚不敢打扰有生杀予夺之权的主人。
放下书包,陆盈晴轻手轻脚地来到父亲面前,去捡地上的碎玻璃。
“咳咳!”
她喉咙实在痒痒,肺也难受,咳嗽起来。
爸爸抬起头,露出那双布满血丝的可怕眼睛。
烟酒气从发黄的牙齿和干裂的嘴唇中间喷出,粗糙的蒲扇般的手扬起来,猛然打在陆盈晴的脸上。
陆盈晴下意识伸出胳膊格挡。
“挡?你敢挡!?贱货!婊子生的东西都是贱货!她看不起我,你也敢看不起吗!?”
混乱中,陆盈晴的头发被抓住,脑袋撞在地上。
电光火石间,她用手捂在眼前,玻璃才没有刺进去。
陆行舟进入厨房,拿起了菜刀。
银色反光的刀背,照映出他无表情的脸。
——
陆行舟对自己亲生母亲的印象很淡很淡了。
只记得满地的血迹,和爸爸用来包起肉块的报纸。
爸爸轻描淡写地告诉他,那是猪肉。
彼时爸爸也年轻,光洁的面庞上溅着血点。
年幼的陆行舟站在门口,血液直冲大脑,眼前片片黑色,腿软得要站不住。
但他站住了,在爸爸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强烈的求生意志下,陆行舟用还稚嫩的嗓音重复道:“猪肉。”
现在来看,陆行舟人生的第一个恐怖副本不是在他二十四岁开启的,而是六岁。
后来,爸爸四处说,妈妈跑了,跟野男人跑了。他喝酒喝得整张脸通红,泪如雨下,收获了很多同情。
叔叔阿姨来摸陆行舟的头,叹息着“可怜啊可怜啊”,告诉他,让爸爸再娶一个吧,再给你找个好妈妈。
陆行舟不同意,不允许。
因为妈妈就埋在后院的树下,她的肉在那里发臭腐烂,她就在那里看着整晚无法入睡的儿子和杀死自己的丈夫,她的冤魂一刻不曾得到宽慰。
陆行舟能感到那死不瞑目的眼睛,那死不消散的怨恨,那死不断绝的絮语。
不要再有谁重走妈妈的老路。
妈妈总是会站在树下,默默看着他跑过,然后问:“什么时候报仇?”
他总是停住脚,回答:“等一等,妈妈。”
等我长高,等我长壮,等我的恨意逐渐积累无法抑制,等我的惧怕日削月减直至于无。
妈妈说:“嗯,好。”
陆行舟就是在十五岁那年拿起了刀。
因为他发现自己和爸爸长得太像,像到他对自己的杀意都克制不住。
不能再等了。
他用菜刀,将爸爸砍倒在后院的树下。
他问:“爸爸,你看到妈妈了吗?”
爸爸只是笑,笑到喘不过气。
陆行舟冷静下来,等警察。
警察都在的情况下,爸爸自己抢过刀抹了脖子。
不能说抢,陆行舟故意送上去的。
惊呼中,陆行舟把脸上的血擦干净,下意识去寻找妈妈。
妈妈再也不见了。
——
陆行舟来到这头发狂的野兽背后。
当时他一刀砍在那人的后颈上。
现在不行,目的不是毙命。所以在背后划出长而深的伤口。
殴打的动作停下来,爸爸转过身,血红的眼盯在菜刀上。
陆盈晴浑身剧痛,她也看到了菜刀。
过来人告诉她,还有个选项,叫反抗。
反抗。
血从爸爸的身体上流下,她第一次意识到,不光自己会受伤。
大家都是人。
那一刻,她无法思考,体内仿佛有座火山在爆发。
她长久以来的自卑、委屈、酸楚,最终燃烧成摧毁理智的岩浆,变成纯粹的愤怒。
灵魂在尖叫。
受够了!真的受够了!凭什么!
为什么死的不能是你!?
激烈的缠斗,不要命的撕咬、抓踢,刀砍劈在地上的当啷响,砸在门口散架的椅子,扫落一地的瓶瓶罐罐。
酸软的胳膊,流血的腿,跌跌撞撞跑出去的高大身影。
追……追!
从室内到室外,视野剧烈晃动,粗重的呼吸是她能听见的全部声音。
弟弟跑在她身边。
在那双瞳仁大到挤占眼白的眼里,她看到自己凌乱狼狈而快意的脸。
原来,没有那么强大啊……
原来,暴力的人也怕死啊……
追,继续追。
满身血的爸爸跑到了大路上。
瞬息间,一辆红色的大卡车呼啸着撞过去。
陆盈晴甚至清清楚楚地目睹了人体变形的全过程。
他像个烂西瓜被轮胎压扁,轻而易举地炸开汁液。
她崴了脚,摔倒,呆住。
水果刀甩出很远。
“哈……”
弟弟忽然发出笑声,把菜刀丢在一边。
她改趴为坐,喘息两声,望望远去的大卡车:“哈……”
——
女人用手机录下这珍贵的车祸现场,跳下围墙,发给邀请她来的那个人。
她刚走了两步,便弯下腰去,手拍着大腿。
笑得快出不了声。
——
儿女总是父母的拓印。
因果轮回,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