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漂浮在一片血海上。
身体不受控制,时不时会撞上某具尸体。
那些尸体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无一例面向天空。
一只巨大的独眼悬挂在血色的天空,俯视着死气浓稠的海面。
又撞到了尸体,心里忽然抽痛,下意识抓住了那冰冷僵硬的手。
修长白皙的,指甲圆润的,长满尸斑的。
……卫如云,卫如云,卫如云。
漫天张开了独眼,大大小小,密密麻麻。
他试图去抱她。
抱不到。
怎么也,抱不到。
——
万星晚上比较难入睡,听到客厅里有细碎的动静,便起床看看。
沙发上窝着一团人影。
她打开灯。
“……陆行舟?”
他低垂着脑袋,额头抵在膝盖上。
“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陆行舟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眼泪濡湿了脸颊,温度高到不正常。
他体质差,发烧发得很随机。
万星起身准备拿温度计和退烧药:“你快回床上。”
陆行舟死活抱着她不让动,把脸埋在万星的颈窝里,发出一声带着哭腔的吸气。
“我们宝宝现在很难受是不是?”
万星把陆行舟往怀里带了带,勉强腾出一只手,帮他把助听器戴好。
陆行舟抱得很紧,骨头硌得她发疼,不像是身体难受,倒像是……
“做噩梦了吗?”
滚烫的脸上下点了点。
“梦到什么啦?”万星拍着他的背,够着茶几上的纸笔,“写下来给我看看吧。”
陆行舟略微松开点万星,写道:梦到你死掉了。
他委屈地在心里控诉,而且你是真的死掉了,你变成尸体了,变成尸体我也不能抱你,你漂好远,都不知道等等我。
万星长舒一口气,无可奈何又感到好笑:“梦都是反的,说明我能长命百岁呢。”
幸好不是梦到被活过来的父亲再家暴一顿。
陆行舟和他人的沟通非常少,能够展露出的情绪、能够为外界捕捉的心理活动寥寥无几。
无论是被打到头破血流去医院,被驱赶出家门带着姐姐来寻求帮助,还是遭遇生母态度明确地划清界限,他都没有剧烈反应,甚至隐隐有些无动于衷的意思。
残疾人被很轻易地切断了与世界的联系,包裹在厚厚的茧当中。
看到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想了什么,都咽在肚子里,消化困难到胃出血,也难以与他人吐露和诉苦。
万星很高兴他认为自己是可以与之分担痛苦的人。
陆行舟在她面前卸下所有防备,焦虑、担忧、依赖、甚至是做噩梦被吓到眼泪哗啦啦淌,都不加掩饰地一一告知。
万星抚摸他的后脑,轻轻地摇晃,不停地耐心说:“我在这里呢,我在这里呢……”
陆行舟,没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不要害怕。
【好感度:50。】
——
等陆行舟终于愿意松开她,万星赶紧拿药倒水,还拽了张小毯子。
果然,他团在万星身上才吃药,吃完继续抱着哭。
“不上床盖被子吗?”
摇头摇头。
万星便拿小毯子裹住陆行舟,地暖开到比较高的温度:“……行,就这么睡觉吧。”
陆行舟靠在万星身上。
大眼睛闭起,脸压在万星的锁骨中间,因为太瘦,所以都没压出肉来。温度还是很高,有点烫人了。
这几天吃得好,但毕竟时间短,他身上还是皮包骨。万星偶尔掂量掂量,怀疑自己可以单手抱。
得努力多养养啊,姐弟俩都是。
万星有节奏地拍着陆行舟的背,想着明天的一日三餐。
早上做个皮蛋瘦肉粥,煮几个鸡蛋,蒸些烧麦,炸个土豆丝饼。
中午可以吃香煎小排,红烧肉,可乐鸡翅,蔬菜要跟上,西兰花不错,豇豆炒入味了也好吃,再加个清口的丝瓜汤。
晚上……如果陆行舟不发烧了,那晚上就早点关门,带他们出去逛逛吧?到商业街、购物中心和广场,喝奶茶吃炸鸡,找一家顺眼的店尝尝鲜。对了,还要多买几件能套进校服冲锋衣里的羽绒服。
她听到陆行舟发出细微的鼾声,猜是睡熟了,摸摸额头,温度降下来些,放心得将他抱上床,盖好被子。
做完这一切,万星到厨房把做粥的肉糜腌起来,回去重新躺下。
旁边的陆盈晴在被子里慢吞吞翻了个身。
万星:“对不起,把你吵醒了吗?”
“没有啦,我自己醒的……”
陆盈晴把自己卷成蚕宝宝,贴紧万星,没了声,睡得很安心。
——
万星终于在早起方面战胜了自己。
闹钟才震动第一下,她就火速摁掉,看陆盈晴没有被吵醒的迹象,才稍稍得意地掀开被子下床。
然而洗漱的前一刻,她发现了不对劲。
皮蛋瘦肉粥的香味四处飘散。
把头伸出卫生间,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厨房里转来转去。
“……”
陆行舟正在打开柜子找淀粉,腋下突然穿出一双手,把他往后抱。
陆行舟没有反抗,而是赶快把淀粉袋子重新夹好拎远,踮起脚,让她抱得顺手点。
温度计伸到眼前,他都不需要万星出声,乖乖量体温去了。
“等会儿。”万星把他的围裙扒下来,“乖乖诶,生病了要休息。”
陆行舟往万星怀里一靠。
“……还撒娇。”
陆行舟笑得见牙不见眼:“万星。”
他的发音虽然还不算完全标准,但已经比之前好多了。
万星惊喜道:“你再讲一遍?”
“万星。”他又喊了一声,更接近普通话了。
“其他的话呢?”
陆行舟摇头。
自知道她名字起,陆行舟就不停地练习,练到今天,才算是勉强成功。
万星在高兴之余,产生了一丝疑问。
很多聋哑人其实声带正常,就是因为听不见,才无法说话。陆行舟有助听器,能发声,个别词还说得不错。
为什么大部分音调还是如此奇怪?
陆行舟把量好的温度计递给万星。
还发着低烧。
生病的人总是有点特权,陆行舟颇有心机地没用勋章给自己退烧。
万星说:“啊……那你今天一天都要待在家了,晚上我和陆盈晴去买衣服。”
陆行舟弄巧成拙,笑容消失,不甘心地挣扎道:“我,带我!”
“不行,病着呢,不能吹风。”
说完,万星把他半抱着放上床,不容置疑地压了两层被子发汗。
陆行舟在被子里扭:“带我!求你!”
万星没怎么听懂他在说什么,不过猜也猜得到这粘人精要干嘛。
不错,粘人精。
上一个趴在万星怀里睡觉的,还是个才两岁大点儿的孩子。
那孩子爹妈都是万星的狂热粉丝,带着孩子赴美看现场。
夜间进入最后两百公里加速阶段,激动的爹妈为了拍到以偶像冲过终点为背景的全家福,大半夜没合眼,不停把孩子摇醒坚持。
万星以三个车身的优势稳拿第一,向人群甩出蝴蝶结后,这对夫妻拿着照片请她签名。
要到签名,开心得爆炸的妈妈把孩子往万星怀里一塞,和爸爸拥吻去了。
孩子咕叽一声打了个懵懂的嗝,倒头睡在万星怀里。
陆行舟把年龄上限提高到十五岁……不出意外,以后他还会提高这个上限的。
他把助听器扭掉了一个。
万星看着他。
就在陆行舟以为她生了气而老老实实把自己塞进被窝时,她拿起了助听器,戴到自己的耳朵上。
陆行舟露出着急的表情,钻出被子要抢,慢了一步。
尖锐的巨大杂音,刀子般从左耳刺到右耳,贯穿整个脑子,使人浑身汗毛倒竖,头痛欲裂,甚至有种要呕吐的生理性反胃。
陆行舟赶快把助听器从她耳朵上拿下来。
他自身听力奇差,杂音削弱得多,戴着就是烦点难受点。一个正常人戴得稍微久了,指不定听力怎么受损呢。
万星定定地看他。
陆行舟在她耳边拍了拍手,试她反应。
可别聋了。
万星的眼睛是圆而上扬的形状,线条粗且内敛,不凌厉也不幼态,温润光泽,像孕育万物的泥土。
这样一双母性到近乎神性的眼,慢慢充盈起泪水。
“你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声音?”
陆行舟解释不清,拉开床头柜,拿出纸笔。
【好感度:60。】
他一顿,在纸上写:嗯,不过不难受。
瞎说,哪里不难受了?
晶莹的泪光在眼底聚集成水珠,挂在下睫毛上,又不堪重负地滴落。
男孩坐在床边,似乎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哭。
青紫消退得快差不多的小脸和姐姐有七八分像,不笑时郁气凝结,笑时又明媚天真。
此刻双唇紧抿,面带担忧,倒是更显得可怜兮兮了。
“要给你重新配一副助听器。这个不能带了……怪不得不会说话,你真的听不清。”万星抚摸着他的侧脸,喉头稍哽,“今天带你到医院跑一趟。”
陆行舟黏糊糊地缠着抱上去,笑逐颜开。
——
陆盈晴迷迷糊糊起床,迷迷糊糊刷牙洗脸,迷迷糊糊路过弟弟的房门口,又迷迷糊糊地闻了闻厨房的味道。
醒了。
她一个箭步冲向灶台关火,背后出了好几层细密的汗。
煮粥怎么能不看着!?
“人——呢——!?”
——
后来,陆行舟和万星对陆盈晴力挽狂澜的行为表示极大的嘉奖赞许,深刻反思自身行为的危险性与安全意识的薄弱,同时保证绝无第二次错误发生,坚决为自己和大家的人身安全负责。
陆盈晴气鼓鼓地听完检讨,才一挥手,同意出门吃早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