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要去哪里?需要我送你们回去吗?”
可能是酒精上头,看见两人,云舒心底浮出一点在食肆撞破后的心虚,声音也不自觉柔化了些。
衡珩看着眼前这个暗纹滚边织纱金渐层色交领直裾少女,今日她卸下了满头点翠,长发束在背后,鬓发缠着红绳各束两侧,几支细镂朱钗定住发间。
饱含关怀和温和的眉眼;那一粒鲜明的朱砂痣,才是真正的点睛之笔。
衡珩突然脸红得更厉害了。
跟小龙虾一样熟。
他垂头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不用,你回去吧。”
屠苏醉睁开迷离的眼睛,看见云舒,像见到了骨头的狗,挤到两人中间:
“师姐,我们没车。麻烦你送我们回去一趟!”
云舒打瞧着屠苏醉那张红润有光泽的脸,调侃了一句醉的不轻。
天色不早了,西方已经升起一轮弯月。
几点繁星,闪着微亮的光。
“我给你们开传送阵,定位在天逍仙宗。”
云舒阵符双修,一般小型的远距离传送阵还是能驾驭得了。
“师姐不回去吗?”
“不回,我要回家。”
云舒后知后觉又想起来连通天逍仙宗定位的原传送阵通道口,一个在皇宫,一个在枫月台山庄,还有爹娘的大观园。
算了,正好自己要回家。
云舒拿出通讯符,跟爹娘说了一声自己的位置。
不过两刻钟时间,一辆标记着云家家族图腾的深棕华丽的马车,精准找到上头了在路边蹲着发呆的三个人。
其实可以运起灵力驱退酒精,但这样一来,跟没喝过又有何区别。
“小姐快快上车……哎呦,好俊的两位小公子!”
车夫不惑之年,是从小就跟在云副家主身边长大,至今为止,从未有过离心。
修仙之人寿命长久,云舒爷爷当了云家主后一直没有卸任,云舒父亲曾是少主,自从有了云舒,才调上云副家主位置。
衡珩的肩膀搭着屠苏醉的手臂,看着眼前的马车问:“不是要送我们回宗吗?”
“传送阵的定位通道口之一在我家,我正好回去,顺便带你们回去。”
衡珩一听是要回云舒的家,原地不动。
云舒上了马车,从车门探出个脑袋,“上来啊。”
衡珩不动声色:“你……爹娘也在?”
“这不是废话吗?”云舒想到可能是少年羞涩,缓了口吻,“我爹娘不凶的,而且一回去就送你们回宗。”
衡珩抿紧了唇,扶着已经醉了的屠苏醉上马车。
其实衡珩不是少年羞涩,而是两家已经退婚了,两人还藕断丝连,被家长看见会有些尴尬。
云舒拿着圆扇扇风去热,眼睛一瞥,旁边坐得板正的紫袍少年绷着个脸,不知在想着什么。
“这个时间点我爹娘应该在批公文,等会儿我直接带你们绕过前院,去到后院的传送阵送你们回去。”
“嗯。”
马车停在一座堂皇富丽的大观园门前,云舒掀开帘先下去,就见门口站着一对莫约二十几来岁郎才女貌的佳人。
云舒暗道不好,连忙用玩笑掩盖自己脸上的情绪:“平日连个影子都见不着,今夜倒是在门口守着了。”
准备下车的衡珩定住在马车里,连呼吸都带上了小心翼翼。
云重(chong)仪修为高深,一早就听出马车里的动静:“让客人下来吧。”
衡珩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摔死了。
垂合的纱幔帘子伸出一只暖白健康肤色的手,手指修长有型,指甲修剪圆润干净。随着帘子上的珍珠被推挤哗啦作响,一袭紫藤文武袖的高马尾少年三两步跳下马车,跟云舒并排一起,身姿矫健,神仪明秀,朗目疏眉。
他绷着身子,向云舒爹娘拱手鞠躬,一字一句,字正圆腔:
“晚辈衡珩,见过云副家主,莫夫人。”
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门口前,莫犹君眨了眨眼,给自家女儿努努嘴,用表情询问怎么回事。
他们想过是霍承基霍行冠,或者是同门同辈,亦或者是余妙机,可就是没有想到是刚和平退婚不久的衡家独子,衡珩。
云舒解释:“我跟衡珩是同门。今日衡珩跟他朋友在旭国游玩,天色晚了赶不回去,我路过顺带他们回家用传送阵送回宗门。”
“奥——这样啊。”莫犹君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招呼了衡珩进门。
衡珩松了口气,跟在云舒身后。
屠苏醉由下人架着走。
最前面的云副家主跟莫夫人耳鬓私语几句。莫夫人松开夫君的手臂来到女儿身边,挽着女儿的手臂。
“小衡啊,吃过饭没?”莫夫人扬着笑脸往后问。
“回夫人,吃过了。”一向很能说很能怼的衡珩脑海中闪过千言万语,本想舌灿莲花,结果张开嘴只能吐出干巴巴几个字。
“喝酒啦?”
“……嗯。”
“喝了多少啊?”
“……也,也就一坛而已。”
云舒暗中扯了扯自家娘亲的衣服,莫犹君立马不闹他了,只道:“小衡,舒儿他爹有事叫你过去。”
云舒衡珩二人神情一变。
云舒先道:“爹找他有什么事?现在衡珩是客人,一不问修为二不问资质三不问家族四不问灵宠五不问法宝。”
莫犹君一噎,这孩子净会读心,偏偏夫君想问的就是这些。
衡珩微微心沉,知道串门总是少不了这些问题。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一世,长辈都喜欢问这些事。
换作是曾经,他定会毫不犹豫上前,兵来土挡,水来土掩。
现在脚下的步子一点一点变得沉重,仿佛有着数不清的铁链缠上脚踝,囚着他,锁着他,止步不前。
身边的人已经各个超越他,走上属于他们自己的大道。
只有他停止原地,无论日夜挣扎,无论咆哮呐喊,被迫感受着从指间流逝的天赋,无能为力,亲眼见证自己跌落高坛,天才变成庸才。
还要安慰自己,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莫欺少年穷……
这是对天赋型选手最残忍的惩罚。
衡珩踏出第一步。一只手却突然拽过他,隔着布料传递而来的温度令他不由怔忪住,浅阖的眼皮颤了颤,还没来得及转眸,浅金色的背影跟着身边的人平静道歉。一股用力,将他带离这里。
“带我那位喝醉的师弟去往后院的花园小亭。”
他是这么听见少女以平静,压迫的声线从容自若驱使下人。
而后,施法隔音,拉着他的手臂,一段一段穿过红廊小谢,穿过竹林暖灯,穿过月光花香,怀着坚定,驱行目的地。
“我爹娘跟普通人一样,都有这个通病,喜欢问别人专业啊修为啊什么的。明明两家结交这么多年,早就该打探清楚了。”
少女略带无奈的音色婉转于夜色,绵绵的,安抚的,敛去平日的疏离感,恍似跃入温而不争的泉池,无限包容一切外物的攻击。
“你不用多想,他们除了这个毛病,其实人都很温柔。”
“你身上的事我不会外传。修行路途漫漫,没有人会永远停留原地,只是现在失去,以后会如数奉还的。”
云舒刚才见衡珩一副要碎掉的样子,估计是不想让人知道现在过得落魄。爹又是个细节怪,三两句肯定会察觉衡珩的不对劲,事后偷偷套出想要的情报,知道衡珩的事定会上报给云家。
一旦云家得知衡珩又折废了,还惹上背景神秘、强大的组织,只怕会唤自己回去开会,宣布结束两家所有关系。
衡家虽不是超级大族,但胜在底蕴深厚,人脉资源广,其中云家和轩辕家属于最粗的两条人脉。
轩辕家是衡晴悦的家族。她是从小被家族寄托养在衡家养精蓄锐,作为交换,轩辕家族可以为衡家震慑外敌。
轩辕是大姓,根据多年话本经验,自古以来能够配上这个姓氏的都是些神秘莫测、实力顶盛的世家大族。
连云家都不一定能挖出轩辕家的情报。
但轩辕家很少出世。因此外界大部分只知道云家与衡家有交情,若没了云家,保不齐人人都想争衡家一口肉。
除去衡珩,除去同乡人身份,这些年衡家对云家的好,的确不可无视。
一开始想要远离关于龙傲天所有一切的原打算,不知何时,慢慢褪了些颜色。
“所以一点一点变强吧,衡珩。我再给你缓几年,期间衡家不会有事。”
少女一个随意承诺,却令身后的人内心掀起了滚滚波涛骇浪,沸腾,那颗排斥抵触的心再也无法恢复平静。
“……”跟在后面的衡珩盯着少女后脑勺,微微张开了口,几次想要出声,唇瓣动了动,却又说不出话。
云舒想转过头问他是不是这样子的道理。
一回头,就见高马尾少年死死睁着泛红的眼框凝视自己,眉头紧皱,覆唇已经咬破,溢出血珠,却自始至终隐忍不发,不言。
他在眼眶掉落泪珠前急忙伸出双手将云舒的脸掰回去,用着厚重沉沉的鼻音提着毫无震慑力的威胁。
“不准回头,不然……不然……”
他的哭声嚼碎了满腔委屈。泪如断了线的珍珠,像在外犯了大错而不敢回家的孩子,漂流了几个月,终于找到一家小旅馆愿意为他开门留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