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田拿上已经整理过很多遍的旅行包,站在门口,看着肖菲。
“走啊,你还磨磨蹭蹭的干嘛。”肖菲说。
“你这么盼着我走吗?我这心里难受地什么似的,原来你一点都不在乎我。”田田失望地说。
“这是医院,又不是疗养院,我是要治疗才出不去,你倒好,昨天办好的出院手续,到现在还不走。”
“出去我能上哪儿啊?这儿不同,朱护士长,医生和护士对我那么好,还有你,这次住院我最大的收获就是碰上了你,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没有之一!”
肖菲走近田田,眼神中也流露出恋恋不舍。但是,她还是克制住感情,说:“我送你到花坛。”
田田无奈地说:“好吧。”
两人走在走廊上,经过一间又一间病房。瘦猴和疤眼看到了她们,想出来送。可是他们都挂着吊瓶,只能腾出一只手,向田田挥挥手。
“田田姐,你走好哦。”瘦猴说。
“你才走好呢!怎么没加个‘一路’呢!”疤眼说。
田田冲他俩做了一个扇耳光的动作,说:“你们好好治疗!还有,帮我照顾肖菲,听到没有?”
“好嘞好嘞。”瘦猴和疤眼两个人把脖子伸得老长,看着肖菲和田田两个人从病房前走过。
“要不,再去护士站和她们道个别吧。”肖菲故意这么说,其实是想拖延一点时间。
此话正中田田的心意,她马上开心地回应道:“好啊,你怎么像我肚子里的蛔虫,我想什么你都猜得到!”
两个人正走着,迎面急急忙忙走来两个男人。一个年长,一个年轻,看上去有点农村人的打扮。
“为什么不把你妈的事情早点告诉我?”年长的看上去很生气。
“我怎么知道?全北宁市医院又不止一家,我怎么懂这些东西。”年轻的嘴上也不饶人。
那两个人旁若无人地走过来,田田赶紧把肖菲拉到边上,让他们走过去。
“这两个人好怪啊,也不知道是哪一床的家属?”肖菲问。
“这个医院我进进出出,什么样的病人,什么样的家属我都见过,这样气势汹汹的还真没碰到过。走吧,别管了。”田田拉着肖菲走。
两个人走到护士站,护士站前台居然没有人。
“没有人吗?”田田疑惑地说,“看来今天大家都太忙了。我想和护士长她们告别都不行了。”
“不会是去值班室照顾吕护士去了吧?”肖菲张望着。
“那也总会留一两个人在吧。”田田有点不甘心。
正说着,张雯拉开配药室的门走了出来,她冲着里面说话。
“不行,这是配药室,非医务人员不得入内。我不能破坏规矩啊。”
里面有个声音在哀求:“张护士长,我们都这么熟了,你就帮帮忙好不好?”
“你还是出来吧,有事我们到前台去说。不怕,有事我们不会不管的!”张雯对着里面说。
“不行,我要被他们找到,他们会发脾气的,我要被打的!”里面的人还在犹豫。
“他们?谁敢在这打人!是哪床病人?让他们来,还讲不讲道理了?”张雯的声音高了一个八度,把肖菲和田田吓了一跳。
“哎,这事一句两句说不清......”那人欲言又止。
“张护士长,你怎么了?”田田走过去问。
张雯意识到自己的态度有点过火,调整了语气,柔和地说:“对不起,我不是针对你啊,你出来吧。护士长一会儿就来了,还有龙主任给你撑腰呢。”
“好...好吧。”一个人从配药室走了出来。
肖菲和田田看了一眼那人,有点吃惊。
竟然是保洁员陆阿姨!她为什么要躲到配药室去?
田田心直口快地问:“陆阿姨,你今天怎么了,躲躲藏藏的?”
“田田,你怎么还不走啊?”张雯问。
“我还说来看看你们,和你们道个别呢,张护士长压根儿不领情呦。”田田讪讪地笑着说。
“田田,你误会张护士长了,人家也是关心你嘛,是你自己办了出院手续还没走。”肖菲扯扯田田的衣袖,心想,这个田田啊,肚子里就是一根直肚肠。
“好吧,我向张护士长道歉,我多想了。”田田毫不在意地说。
张雯冲她俩看了看,注意力还在陆阿姨身上。
陆阿姨也没心思和她们说笑,心神不宁地左看右看。
“我想请个假,我有点不舒服,我回宿舍可以吗?”陆阿姨问张雯。
“不舒服?还是先去找医生看看吧。”田田说。
“不用,不用,我休息休息就好了。”陆阿姨连连摆手。
“我看陆阿姨今天有心事,问她又不肯说。这样吧,我做主了,你去休息半天吧。待会儿护士长问,我会告诉她的。”张雯放下手里的药物单子,若有所思地说。
陆阿姨一听这话,点点头,她把保洁服一脱,卷在手上匆匆地往外走。
其实,陆阿姨不好意思说,刚才她下楼倒垃圾的时候,突然看到她家老刘和儿子探头探脑地走进医院。她慌慌张张地从偏门跑上了三楼,想躲起来。
陆阿姨以为没对老刘说自己在艾滋病科干,老刘就不会知道。看来,世上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看他们父子俩急匆匆地跑到医院来,她心里就明白了几分。他们一定是要逼着她回家。
当初,朱槿护士长找她的时候,也简单问了一下她家的情况,是她自己觉得没必要说得太多。她看朱护士长到处找不到保洁,心里动了恻隐之心。她体谅护士长,她真是太不容易了。
自从她到了艾滋病科工作后,朱护士长平时对她很关心的,总从家里带些水果啊,糕点啊等好东西给她吃。陆阿姨倒不是贪图这些小恩小惠,她图的是朱护士长对她的尊重。
人和人之间是讲缘分的,陆阿姨愿意在艾滋病科干,是觉得和朱护士长有缘。陆阿姨喜欢看见朱护士长对待病人和蔼可亲的样子,喜欢看她笑起来,嘴角边上的那两个小梨涡。
有时候,陆阿姨甚至觉得,要是她有一个像朱护士长一样有修养,关心人的儿媳妇就好了。她不愿意在家里待着,宁愿在外面做工,有很大原因是和家里的儿媳不和睦。
儿子成家了,有老婆有孩子,妈妈在他心里不再像小时候那么重要了。她想躲远点,家里矛盾还少一点。
走廊那头,那两个农村男人走回来了。陆阿姨低着头走,没有看见他们。
可是那两个人看到了陆阿姨,就朝着她的方向奔过来。
“站住,你站住!”那年长的男人喊了一句,他就是陆阿姨的老伴老刘。
陆阿姨一看老刘冲她跑来,就慌忙走到电梯前。她按动下楼的按钮,可是显示板上红色的数字,总是停留在数字1上。
于是,陆阿姨决定走旁边的消防通道门。她刚拉开门,老刘和儿子眼看着就要追到跟前。陆阿姨躲闪着,慌不择路地顺着走廊走回来。
老刘父子两人在后边紧紧地跟着。陆阿姨实在无处可躲。
“你跟我回去!马上就回去!”老刘大声嚷道。
“为什么要回去?我在这里干得好好的。”陆阿姨索性站住了。
“妈,你老糊涂了,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干什么干,回家去吧。”儿子刘大伟也说话了。
“你干这种工作,你让我们在村里怎么待?现在已经有人风言风语了,说村里的人会得传染病了。”
“你不懂不要瞎讲好不好?这儿不是传染病的医院,唉,会传染,但不是随便就会传染,哎呀,我和你们说不清楚。”陆阿姨辩解道。
“说不清楚就回去,少接触这些不干不净的人。走,大伟,把你妈妈拉回去!”
“妈,你就听爸的吧!小伟现在在村子里都没人敢和他玩了,那些小孩都听说他奶奶身上带着不干净的东西。走吧!”
“那你们就让我一个人在外面好了呀。”
陆阿姨还有话要讲,可是父子俩不让她说,一边一个夹着陆阿姨的胳膊,拉着她走。
陆阿姨大声地叫起来:“别拉我,别拉我。”
肖菲和田田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她们连忙四处去找护士长,朱槿不知道在哪个病房忙着。于是她俩就找张雯说了刚才的情况。
“什么?两个人把陆阿姨拉走了?”张雯问。
“好像听到一个年轻的人叫陆阿姨妈。”肖菲说。
“一定是陆阿姨的爱人和儿子来了,看看去!”张雯突然明白过来,怪不得刚才陆阿姨显得那么奇怪。
她在心里暗暗责怪自己太粗心了。刚才在对药品数量,所以没问清楚陆阿姨的情况。
“我疏忽了,疏忽了!”张雯一个劲地检讨。她急急忙忙地走,想起陆阿姨以前在午休的时候,好像听她说过一嘴,她说到第四医院干活最好瞒着家人。张雯当时以为陆阿姨在开玩笑呢。现在想起来,一定是家人害怕艾滋病会传染。
“走,找陆阿姨去!”话音未落,张雯已经冲出护士站了。肖菲和田田也紧跟着。
三个人分头找陆阿姨,可是找遍整个科室,半污染区,污染区都没有看到人。
“肖菲,你看到他们了没有?”田田迎面跑回来,问肖菲。
“陆阿姨一定被他们父子俩带回去了。”肖菲叹了口气说。
“哪里是带回去的,简直是绑架!”田田气愤地说:“我要去找护士长,她必须要管管这件事!陆阿姨人多好啊。”田田说。
“我也觉得她人很好。总是帮我打水、热饭,换床单、换枕套。”肖菲点点头。
“是啊是啊,陆阿姨对人很亲,有时候就像妈妈一样关心我,哦不,比我妈还亲呢。”田田说着,眼眶都红了。
这时候,张雯和朱槿来了。
“护士长,陆阿姨她......”肖菲和田田要抢着告诉朱槿。
朱槿朝她们点点头。她对张雯说:“你回去盯着,我去楼下找。”
“艾滋病科可不能没有陆阿姨!”张雯转身往回走。
朱槿怎么会不知道陆阿姨有多好?当初,艾滋病科开科的时候,也是她肩上担子最重的时候。
朱槿的第一个难题就是到处找人。从其他科室里筛选护士人选,这是团队的主角。
病区的配角就是保洁员。这些配角可不是跑龙套的,防艾和抗艾也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保洁员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
朱槿自己知道,那段时间她觉得自己的腿跑细了,嘴皮磨破了,可是无论她怎么动员,其他科室的保洁员就是不愿来艾滋病科。
“你知道那些病人病有多重吗?知道那种病有多危险吗?”她和对方讲得口干舌燥之后,平时看上去不言不语的保洁员们却会反问她,搞得她无言以对。
强扭的瓜不甜,朱槿总是这样想。自己可以不怕危险,但是不能强迫保洁员来承担危险。她能理解。
正当朱槿一筹莫展的时候,肝病科的护士长为她推荐了陆阿姨,说她工作任劳任怨,踏实肯干。
“你愿意去我们艾滋病科吗?”朱槿小心翼翼地试探陆阿姨。
“去哪个科不都是一样干吗?”陆阿姨说话语气是柔柔的,声音是细细的。
“你真的不害怕?”
“注意点,就好了。”
朱槿没想到她和陆阿姨的谈话就这么简单干脆。
“家里人不会反对吧?”朱槿问。
“那就不要告诉他们,省得他们担心。”陆阿姨当时是这样告诉她的。
朱槿承认,当时她到处找不到人,好不容易有人愿意干,她就没有多加考虑了。陆阿姨真是最合适的人选,她有丰富的工作经验,而且不怕脏不怕累。
每天凌晨,陆阿姨就来到科里,换好工作服,戴好消毒帽、消毒口罩、消毒手套,穿过“半污染区”走到艾滋病房。
她把消毒水兑水稀释,开始拖地、冲洗厕所、擦拭走廊栏杆和办公室桌椅。
陆阿姨这份工作看似简单,其实是有技术含量的。哪一块毛巾用来干什么,哪一块抹布擦过哪里,是不是需要更换另一条毛巾,她脑子里记得丝毫不乱。
护士要帮病人换床单,常常需要保洁员来协助完成。
有的患者病情严重,床单总是湿漉漉的。因为艾滋病人常常发烧,出很多汗,床单有时候需要一天换上两三次。
陆阿姨非常耐心,拿一条厚厚的毛巾被垫在病人身子底下,以便吸汗。
朱槿还记得“非典”的时候,全院所有人都穿着厚厚的隔离服,包括陆阿姨。
那时的陆阿姨每天穿着三层隔离服、戴着三个口罩进入“非典”病房搞卫生,稍微用点力气,呼吸都会显得困难。
全身闷在隔离服里,不停地出汗,等出的汗干了,又会再出一身汗。等到搞完卫生,回到休息区,脱下一层层衣服,陆阿姨简直就像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人几乎都虚脱了。可是,朱槿从来没听到陆阿姨抱怨过。
谁知道,家属的不知情是一个埋藏着的隐形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这颗炸弹就会点燃。朱槿此刻最担心的不是工作,而是陆阿姨和家人之间会不会产生矛盾。她回去能不能化解与家人的隔阂?
平时,朱槿一心扑在病人身上,她没有问过陆阿姨的家庭情况。只知道她的家是离开第四医院不远的一个村庄里。家庭成员的情况,倒是应该登记在用工人员表格上。可是她没去翻看过。
她默默地在心里说,朱槿啊朱槿,你还自诩对工作尽心尽责,可是你对身边这么好的陆阿姨又关心多少?
她突然想起一个远房亲戚的事情。她早年为了生活,外出去打工。后来工厂倒闭,她流落街头时,被一个夜总会招去做了保洁。
夜总会每天进出的人鱼龙混杂。有一个社会上的混混在夜总会长期包了一个包房,常常在自己的包房里找一帮兄弟喝酒作乐,还召一大帮小姐陪酒。
亲戚那天本来搞完卫生,洗完澡要下班了,但是包房里的好几个小姐都被社会混混灌醉了,吐了一地。那个混混就让亲戚去搞卫生。
社会混混以前从来没注意过亲戚,可是那次,没穿保洁服装的亲戚看上去模样很俊俏。社会混混就起了淫邪之心,趁着酒劲性侵了她。结果亲戚很无辜地染上了艾滋病,没有钱治病,只能回到家乡山村。
最悲催的是同去打工的同乡,回家把亲戚的事情告诉了村民们。村民们就把亲戚当成了瘟神一样赶到了深山老林去。没有人知道,那个远房亲戚最后在哪里,是不是还活着。
亲戚发生这件事的时候,朱槿刚从护校毕业不久,还是普通科室的护士。她当时听村民们说这件事的时候,也是对那位远房亲戚怀着畏惧之心的。
这件往事已经尘封在朱槿的心头很久了,要不是陆阿姨被家人带回村子触动了她,或许她会永远忘却了。
虽然这两件事情,并没有直接联系。但是,它却在提醒朱槿,在信息闭塞的山村,人们对艾滋病的认识是非常蒙昧无知的。
朱槿在大楼前的院子里找了个遍,还跑去陆阿姨的宿舍看了。她的床铺上很凌乱,已经没有换洗衣服了,显然,她被人带走了。
陆阿姨的家人会怎么对待她呢?他们村子里的村民会不会从此歧视陆阿姨?朱槿心头一紧,“我要马上给陆阿姨家里打个电话!”她脑海里出现了这个声音。
“护士长——”三楼走廊上,有人在喊朱槿。
朱槿抬头看上去,张雯在楼上向她挥着手。
“电话,接电话——”张雯喊道。
朱槿听到了,快步走向大楼。
“楼下分机——”张雯又喊道。
朱槿调转方向,飞快地跑进一楼办公室去接听电话。
肖菲和田田站在楼上的走廊上,田田突然对肖菲说:“我想好了。”
“什么?”肖菲问。
“我决定留下来。”田田说了一句奇怪的话。
肖菲疑惑地看着田田。
“我想留在艾滋病科室工作。”田田肯定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