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北三十一年,夏。
六月天,炎炎夏日,京城却忽然飘起了大雪,风暴席卷着雪花肆意侵虐这座城市,分明是白昼,天空却阴沉得如同黑夜,阴云密布,黑沉沉地压下来。
原本喧闹的街道上顿时如鸟兽四散一般,行人慌忙逃窜,疾跑的过程中,眼前忽然一道黑影重重地砸下来,及时停住脚步,才避免了当头一击。
抬起头,原本盘旋在空中的鸟儿顷刻之间纷纷如折翼一般飞速坠落,砸在屋顶,砸在街道,砸在树梢,砸得整条街噼里啪啦作响。
冰雪以皇城为中心,以十分不可思议的速度向四周蔓延。
蔓延最快的,是南方。
江衎辞骑着马一路绝尘,所过之处风雪弥漫,寸草不生。
整个大北都几乎要被风雪覆盖,但他无心去关心这些。
这世界本就与他无关,他已经做出了太多让步。
这个时候,他只想快点找到她。
终于找到了,在一片芦苇荡边,狂风呼啸,雪花很快也将这里淹没。
她已经紧紧闭上了眼睛,没有体温,也没有生命。
他跪在雪地里,将她轻轻抱进怀里。
从没有想过,此生唯一一次靠得如此近距离,触碰到的,却是她的尸体。
雪愈下愈大,他整个人,也变成和雪一样的白。
不止白发,不止银瞳,就连眼睫,就连皮肤,也白得几乎没有血色。
泱泱,泱泱。
他唤她,告诉她,在他的世界里,只有见到她的时候,才会天晴。
可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晴天了。
他带着她的尸体,回到了大北。
京中早已安排好说辞,长公主与夜郎私通,企图起兵谋反,被皇家禁军在夜郎边境拦截,当场处死。
而南疆的定南侯也早已经投于长公主一派,在长公主死后,带着边疆所有将士挥兵北上,直逼着京上城而来,气势汹汹,誓要踏平皇城。
所有人都坚定不移地认为,是长公主和定南侯这种通敌卖国、违背朝宗的可耻行为,让天神发怒,降下了惩罚。
大家都跪在雪地里祈祷,请求上苍宽恕。
神悯之心,没有降临。
很快,不仅是大北,就连夜郎,就连西凉,也遭到了风雪的侵袭。
整个世界都处于惊惶不安之中,世间再无白昼,只剩灰茫茫的天,和刺骨的风雪。
江衎辞推开金銮殿的大门时,帝王正在殿内焦急地来回踱步。
见到他,忙上前去,“国师,这是怎么回事?你——”
他没能说完接下来的话,因为来人已经掐住了他的脖子,明明一身纯白,却有比这暴风雪更加狠厉的气息。
帝王满脸通红,竭力挣扎,“国师,你为何要……谋害朕……”
面前的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手上的力道愈收愈紧,“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没有对不起你们任何一个人。”
那年过中旬,鬓角隐隐斑白的帝王,就这样被人掐着脖子拖出殿外,从金銮殿前的台阶上狠狠扔下去。
九十九重台阶,好不容易停下来时,已经只剩半条性命。
锦衣卫和禁军闻声赶来,那台阶之上的男人脸上没有半分惧怕之色,从大殿前一步一步走下来。
每走一步,他周身的雪就更猛烈一分,就连脚下的石阶,也在他走过之后,被冰冻至碎裂。
他的额角竟隐隐有冰纹显出,一直蔓延到侧脸,遍布整个脖子。
如此怪异之人,锦衣卫和禁军无一人敢靠近——也来不及靠近。
不过是犹豫的瞬间,气温降至了地狱般的低温,他们的手和脚,在碰到雪花的时刻,都像城中的河流一样,被冻成冰块。
不过是刹那之间,所有人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了冰雕,一动也不能动。
与此同时,雪落在人间,不再只是温和地堆积,而是立马结成冰将整座城都冰封起来,所有人都像被凝结一般,冻成了人形冰块。
世界好像在顷刻间安静下来,静谧得听不见一点儿声音。
他的脚步沉重地踩过地面,而后身影歪斜几下,重重地倒了下去。
雪还在下,萧暮领着兵赶到时,皇城早已宛如一座死城,悄无声息。
他讶于这如同末世的环境,让士兵等在城外,打算只身进城。
有人拉住了他,是一个老头,递给他一颗药丸:“能暂时保持你的体温,否则你能瞬间被冰冻。”
两人进入城中,街道空无一人,萧暮从窗户里瞟见里面的人,僵硬地立在原地,当真如冰雕一般。
那老头似乎知晓些什么,直奔皇宫而去,他也紧跟上去。
宫中一片锦衣卫和禁军都被冰封在原地,他甚至还看到了趴在地上的帝王。
老头从地上拉起一个人,转身对他喊道:“来帮忙!”
他认识此人,是大北的国师,圣祈时见过几次。
不过他记得此人,并不是白头发。
两人抬着那国师出了城,放上老头的马车。
老头往马嘴里连喂了好几颗刚才给他吃的那种药丸,驾着马便要走,萧暮拉住他:“怎么回事?你为何只救他?”
后者看了他一眼:“救他等于救全天下,侯爷请让道。”
言罢,便挥动牵绳,疾驰而去。
马车内的江衎辞缓缓撑开眼,虚弱无比。
扭转四季,这是对他的反噬,他愈生气,风雪就愈大,同时,他的身体也会愈虚弱。
就像是消耗自身的能量来号召风雪。
但他无法喊停,这样的暴怒,令季节反转,风雪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生命结束。
“连清……”
江衎辞喊马车上的人,“停下来,别管我……”
连清顶着风雪前进:“我不管你你就死了!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人世间没有一个角落不下雪了!”
意识到江衎辞去过南疆之后,他几乎是追着一路北上,好不容易才赶上,幸好他还没死透。
车厢内的人已经掀开车帏,猛地往旁边一跃,跌进了雪地里。
连清急急拉住缰绳停下马车,跳下去拉他。
“你干什么?真不要命了?”
江衎辞浑身地力气都随着大雪一起飘落流失,被连清拽着一边手臂,一半身子悬在空中,一半还在雪地里。
他的眼神就像那些被冻死的鸟儿,灰暗地从空中坠落。
“她死了,我还要什么命?”
连清怒斥:“所以你现在是要让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都给她陪葬吗!”
他没回应,他不在乎。
这么多年了,他对这个世界已经足够宽容了。
他是被这个世界遗忘抛弃的人,在每一个春夏把自己驱赶到无人的极寒之地,独自一人承受那无边的寒冷,可他没有过任何怨言,没有因此而迁怒于这个世界,没有给任何人造成伤害。
如今,他不在乎了,他唯一在乎的人,已经死了。
连清晃动他的肩膀,试图让他清醒一些:“你这么做,那她这十年的仗岂不是白打了?衎辞,你不能这么对待她拼死守护的百姓!”
是,她在战场上拼杀十年,只是为了还自己的国家一片安宁,让百姓免于苦难,免于流离失所。
最痛的莫过于她把自己奉献给了自己的国家,而国家最终给她安上的是谋反的罪名。
讽刺啊。
所以这世间为何没有神迹。
有的只是莫测的人心。
他冰冻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半晌,才道:“她还在国师府,我要带她一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