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荒无人烟的河道上停着一艘华丽的大船。船身微微晃动,水波击打着船身发出一圈圈声响,杂乱的脚步声和着刀刃撞击的声音,在这原本寂静的夜晚显得有些刺耳。
船尾的间房里坐着一女子,女子一身月白长裙,外罩浅蓝色薄纱,素净中带着几分雅致,秀丽柔美的容颜白得有些过分。
徐婉端坐的床沿边上,没有想过再次逃走,她知道,自己逃不掉了。
没想到,她一介寡妇,居然出动这么大的阵仗要致她于死地。
不知道二伯哥沈珺这时找到名医没有?旧疾治疗得怎么样了?
好在他不在船上,不然受此连累,她就算去了阴曹地府也是不会安心的。
伴随着两声刀刃入腹的噗嗤声,房间被撞击开来,徐婉心下不忍,看着倒在门口的两名侍女,突然有些后悔那晚跟随二伯哥逃了出来,若是当日直接死了,也不会连累今晚的这些奴仆惨死。
徐婉平静的看着来人,被几名侍从持刀护卫在中间的章韵瑶从容不迫、英姿凛凛的走进房间。
或许是做的杀人越货的勾当,章韵瑶今晚身穿一袭黑色锦衣,窄袖上有金丝银线交织刺绣的云纹,同花纹墨色束腰勾勒出婀娜的身影,比起前几日的雍容华贵,今晚的她倒是多了几分精炼与冷冽。
一双犀利的眼睛,直直看向徐婉:
‘原本我没打算杀你,走到这一步,都是你自找的。’
是啊,她不亲手杀她,却诛心。
一句,她的夫君宁可假死也要摆脱她,便差点要了她半条命。
想她汉城第一才女,生得花容月貌,从小美名出众,后又一手妙笔丹青出神入化,十二岁便才名远播。因出身汉城首富徐家,及笄后,作为徐家唯一嫡女,机缘嫁给汉王三子沈澈。
以商女之身嫁入皇族,当初是何等的风光,汉城里的百姓、家族里的亲戚,提起她,谁不夸一句好福气。
可惜好景不长,成亲一年,夫君意外横死,她成了寡妇,瞬间从高高在上的神坛跌落泥尘。
那几年,妯娌挤兑,小姑欺负,娘家也渐渐势微,她在怨愁中变得沉默,在困境中收起性子,谨小慎微,从王府中心东院搬去偏远的小院芷兰居,一住就是八年。
原本徐婉以为自己的一生也不过是这么担着寡妇的名头守着芷兰居平淡度日,却没想到半年前,公爹汉王被立为储君太子。
更没想,到从京城发往汉城的上谕里,夹杂着一封她夫君沈澈并未生死,反而在公爹逐鹿群雄的途中立了大功,救了公爹一命,现如今陪着公爹入住东宫的信件。
夫君死而复生,大家都恭喜她,贴身伺候她的两个丫鬟也说她守得云开见月明。
徐婉初闻倒是没那么欢喜,当初义亲时,王府原本符合年龄的有二爷沈珺和三爷沈澈,她因为与三爷沈澈在凤凰山上惊鸿一遇而选择了他。
后来和沈澈定亲,两人又见过几次。
相处中,她对沈澈暗生情愫,却不想成亲当日,沈澈只来得及与她喝完合衾酒,便急急领命出城剿匪,一年后出意外天人永隔,那几分情愫也慢慢被生活抹平。
她努力回忆三爷芝兰玉树的身姿,努力回忆他曾经看她那双含情脉脉的眼眸,努力回忆他归还拾得她手帕时的温文尔雅。
甚至拿出封存已久她及笄时三爷送的玉簪。
沉寂的心被这些细节牵动得慢慢跳动,如少女怀春般激起阵阵颤栗,她想,她应该是喜欢沈澈的。
直到章韵瑶的出现,彻底打破她心底的幻想。
她说:她的夫君对她无意,甚至假死以求摆脱她。
犹如一盆冰水从头浇下,她的八年守寡,犹如一场笑话。
章韵瑶是二爷沈珺的表妹,从小在汉王府长大,与沈珺、沈澈皆是青梅竹马。
据章韵瑶说,她与沈澈互相爱慕,却因徐婉嫁给了沈澈,她被迫与沈珺定亲。
可章韵瑶不甘心,被接回京城待嫁期间,借口身染疾病去世,当时徐婉还一阵惋惜。
却没想到,这不过是一对苦命鸳鸯被迫分开,却情比金坚,不惜双双假死,以求抗击命运、摆脱婚姻枷锁的一出手段而已。
如今八年过去了,徐婉独自守寡而居,二伯哥沈珺也因各种原因一直未娶,后又因意外成了不良于行之人。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章韵瑶今晚闹出这么大动静,徐婉自知她是一定要她的命,只是二伯哥沈珺确实不该牵连进来。
‘’你二表哥是个善良的人,当日他见我船上多了几个脸生的侍卫,我又多日待在房间不露面,他以为是残留的乱党混入了船上挟持于我,所以才派人夜半将我救出。这几日,我也未曾向二伯哥表露内里,所以还请你不要伤害于他。’
徐婉想起那个冷峻严肃的男子,明明自己疾病缠身,却还强撑着病体,解救于她,开解于她。
‘哈哈哈…’章韵瑶听了徐婉的话,像是听了笑话般大笑不止。‘伤害他最大的,是你啊,我的徐大小姐,你猜我的人今晚为什么能轻易上沈珺的船。’章韵瑶神色渐渐变得阴毒,‘还不是因为他旧疾复发,他的人都护送他上岸求医去了,只剩了一船普通奴仆。’
徐婉眉头轻皱,心里渐渐升起不安。
只听章韵瑶继续说道:‘你之所以会在老太妃一行人准备进京的前一日感染风寒,本身就是我吩咐曹妈妈为之。原本是想将你留在汉王府,慢慢折磨你,没想到沈珺因为腿伤复发也留了下来。后来你命大,养好身体,沈珺也病愈,便同行进京。我一路尾随,通过曹妈妈悄悄上了你的船,所以对于他沈珺,我自然是有所防备的, 而你就是我用来对付他的利器。’
章韵瑶指了指徐婉的腰间:‘你看看你的香囊里,是不是多了点什么东西?’
徐婉慌忙取下腰间的香囊,拆开将里面的东西倒出,除了她自己配置的一些香料以外,还多了些像颗粒形状的配料,‘是晒干的曼陀罗花蕊’。
章韵瑶冷笑:‘徐大小姐好眼力,不过这可不单单是曼陀罗花蕊,而是浸泡了千根草花汁的曼陀罗花蕊。’
千根草本身无毒,但被提炼过的花汁可诱发旧疾,曼陀罗全株有毒,花蕊更甚,正常人闻之无事,可若是旧疾复发,在吸入曼陀罗花蕊的淡香,轻则痉挛,晕睡,重者全身麻痹,衰竭直至死亡。
‘你好狠的心。’徐婉指着章韵瑶怒斥道,她想起早上沈珺来探望她。
他并不知道她经历了什么。
一个是二伯哥,一个是三弟妹,他们本应该避嫌。
可是听说她几日都不曾好好用膳,他还是坐着素与来劝她,劝她保重身体,一切等到了京城,见了老太妃再说,老太妃为人和善公正,自会为她做主。
一个不善言辞到沉默寡言的人,絮絮叨叨说了很多,她没有细听,也没有回应,直到他一口鲜血喷出,她才知道,他还拖着病体。
她惶恐,慌张,害怕,除了拿帕子帮他不停的擦拭嘴角溢出的鲜血外,不知道该怎么办?
后来林大夫来了,给已经晕过去的沈珺扎了几针才算勉强控制住,下午沈珺还是没有清醒的迹象,林大夫说要上岸求医,大船这才找了岸边停泊。
嘀嗒,一滴水滴在徐婉的手背上,微微有点烫,一下子惊醒了徐婉,原来不知不觉间,她已泪流满面。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害沈珺?’
徐婉顾不得脸上的泪痕,这么多年了,自从搬去芷兰居,她似乎再也没有哭过,连得知沈澈和章韵瑶的事,她也没哭。
这个时候眼泪却仿佛开了闸的洪水,滚滚落下。
她顾不得自己的形象,哭着扑向章韵瑶,还未近得她身,就被她的侍从拦住。
徐婉哭着喊到:‘沈珺因为你的假死,担了克妻的名头,一直未娶,他现在腿脚不便,不良于行,也对你没有任何威胁,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利用我对付他?’
‘还不是因为你’章韵瑶指着徐婉,恶狠说道。‘如果你留在汉城悄悄死去,如果你不和二表哥同行,如果你不逃到二表哥的船上,我自然不会对付二表哥。’
‘二表哥腿伤之前,龙章凤姿,仪表非凡,精才绝艳,就算担了克妻名头,汉城想要嫁给他的女子仍旧多不胜数,可是二表哥自从得知我的死讯之后,连议亲的想法都没有。’
章韵瑶抚了抚额角的碎发,嘴角带着几分得意:‘我知道,二表哥是因为对我情深义重’
她原本以为二表哥冷心冷肺,却没想到会因为她的死而一生不娶,她自觉伤了一个爱她男人的心,可是怎么办呢,她只有一颗心,已经早早给了三表哥,那就只有对不起二表哥了。
她瞳孔微张,神情突然变得阴冷,看着徐婉的眼神似淬了毒一样。
‘一切都是你造成的,我恨你,我要你痛苦的死去,还有你的两个丫鬟,已经先一步下去等你了,哈哈哈…’
旁边的侍卫扔出一物砸在徐婉面前,徐婉定睛一看,居然是两只手掌。
手掌的中指上各自带着一个翠绿雕花指环,这是一对,正是她的两个丫鬟平常手上所戴的。
‘不’徐婉挣扎着朝断掌扑去,可是还没够着,便被两人压着肩膀胁迫跪地。
另有侍卫从怀里抽出一节白绫朝她走来,侍卫用白绫套住她的脖子,毫不留情的缠绕两圈。
随着章韵瑶的令下,徐婉只觉自己颈脖一紧,顿时呼吸不畅。
她不想反抗的,她害了沈珺,跟随她多年的丫鬟也死了,她活着还有什么意义,可是疼痛和缺氧使得她瞳孔充血,双手挥舞着想要扯开脖子上的束缚。
只是她又怎么能扯得开呢!
渐渐的,她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她的手也没有力气舞动,缓缓垂了下去。
她觉得自己飘了起来,她看到了口吐鲜血一脸痛苦的沈珺,一会儿又变成毫无生气的躺在那里,脸色苍白如死去一般。
她对不起他,她这一生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个一脸冷峻却在最后日子里,给了她少许温暖的男子…
‘啊!’徐婉尖叫着从床榻上惊坐而起,新鲜的空气灌满她的鼻腔肺腔,让她有种死里逃生之感,她大口喘着气,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
守在一旁的婢女如月听到声音,急忙冲到床边,一手揽着徐婉的肩,一手帮她顺着气。
‘小姐是做噩梦了嘛?没事的,已经醒了,别怕别怕。’
徐婉突然想到什么,一把拉过如月的手掌,左右看了看,又换另一只手,仔细检查了一番。
还好没事,如月的手掌还在,她也没有被勒死,似乎她的确是做了一场噩梦,只是梦境太过真实,这会儿她还能感受到白绫紧紧勒住脖子的那种窒息感。
这时一位身着华服的贵妇急步从院外赶来,身后跟着婆子婢女。
贵妇快步走到床边,如月替徐婉披了一件外衣便侧身给贵妇让位,并说道:‘太太过来得早,小姐刚醒。’
来人正是徐婉的母亲张氏,后面的婆子婢女是张氏身边得力的陪房李妈妈和一等丫鬟碧荷。
张氏出生汉城一小县,父亲乃是当地县令左官七品县尉。徐家一心想提升自己商人身份,当年徐家的财力在汉城不过堪堪排上前十,能够娶到县尉的女儿,就已经是徐太爷使大力了。
张氏生了两子一女,因自身美貌,又保养得当,丈夫徐敏旭对她也是敬重,所以看起来仍旧非常年轻貌美,她牵起徐婉的手,声音温柔:‘婉儿怎么样,还头晕么,有没有其他哪里不舒服的?’
又摸了摸徐婉的额头:‘还好,已经退烧了。’
徐婉看着多年不见的母亲,眼眶泛红,梦里她嫁去汉王府后,再也没有见过母亲,帮她与徐家传信的仆人曾经将母亲的一张画像交给她,画里母亲脸颊消瘦,额间略有细纹,虽然极力展现出笑容,可眼里仍然有一丝化不开的悲伤,徐婉知道,那是一个母亲对寡居女儿的担忧。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扑向母亲,紧紧抱住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