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说,人老了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的念旧。
一次又一次的想着过去的那点事,那些遗憾,还有为数不多的美好瞬间。
可秀才说,他细数了自己这辈子,好像也没什么辉煌的记忆。
酸甜苦辣,这些都有了,可值得炫耀的……
秀才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笑了,他说:“好像也就是现在了。”
因为秀才已经走不动的原因,只能请了四个人来抬轿子出行。
说是轿子也过了,只是竹子拼凑起来的椅子和两道竹杠而已。
但这派头走在街上还是挺博人眼球的。
在这些年里,秀才都是自己走着出门的,远的地方就坐坐马车,坐轿子这事还真是第一次。
眼看着这老小子坐立不安地和路过的百姓打招呼,江游暗自摇头。
县令这一职,说起来也是个不小的官了,按理说应该是严肃一点,至少要给人一种威严的感觉。
秀才缺的正是这一方面。
“这么快就九年了啊……”秀才坐在轿子上低声说着。
“怎么说?”
“感觉时间过得也快了些,一下子就变老了。”
江游说:“你这算好的了,有些人六十多岁都生活不能自理了。”
为了增加话语间的说服力,江游列举了清定县的好几个例子。
一句话概括:大概就是在秀才这个年纪,没有大小便失禁就算胜利。
听得秀才直皱眉,道:“你就不会挑点好的说?”
江游坚持自己的观点,说:“这也是为了方便对比。”
秀才是老了,但也老得很体面。
除了不能走动之外,至少平时起居饮食也不怎么需要人照顾。
轿子抬到了城墙下,距离城头上就剩下一段阶梯而已。
平日只需要快步上几下,就能登上去的路,可现在不行了。
秀才光是站直身体就好像费了不少力气。
扶着墙壁走一步,就一步而已,都用了许久。
那短短的阶梯好像高山一样,把这位老人拦在了下面。
最后江游还是走了上前,把秀才带到了城头上。
青灰色的石砖,爬满角落的青苔,这古老的城墙是何时修筑而成的,想知道的话,或许翻县志都要找上许久。
千百年来修修补补,这座城墙依旧屹立着,每一块石头都在见证着这座小城所发生的一切。
江游和秀才也是见证者之一,同时他们也是建造者。
把基石打实,然后把成果留给下一代,一直流传下去,这不止是凡人的传承方式,也是修士的。
可见证的时长也是有限的,江游看得出来,秀才的时间不多了。
这九年的付出榨干了这位老人,把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全部吞噬了。
之所以能有眼前的繁华,着实离不开秀才的功劳。
秀才就这样扶着墙壁站着,忽然手指指向远方的一处,道:“看到那里没有?”
“嗯?”
“那边的地势有点低,每次到了下雨的时候,那里是淹的最厉害的。”
也没等江游回答,秀才又指向另外一处,说:“那边的百姓说附近就一口井,每次打水的时候都得等很久,我也觉得那块住的人是有点多了。”
“还有那里……”
也不顾江游,秀才就这样自顾自地说着,一连指了好几处,交代得很清楚。
把要做的,要注意的,都说得很详细。
江游就这样静静的听着。
修士的记忆按理说应该挺好的,至少比普通人要强上许多,可江游记不住。
或者说他根本听不进那么多。
秀才所说的,他都略有耳闻,但全部都记下并放在心上,可能在这座小城里也只有这个老人了。
良久,应该说累了,秀才停了下来,把视线移向了江游。
江游这才问道:“你说这些干嘛?”
秀才苦笑了一下:“我怕我不说的话就没机会说了。”
在这一刻,江游忽然发现,原来秀才的声音已经这么苍老了。
半年前说话还是中气十足的,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沙哑的……
城头上,两人就这样看着眼前的一切。
在这里依稀可以看见百姓们在走动,城门的方向时常有马车进出,人们忙碌着,把药草一一分拣好。
由于昨夜下过一场雨的原因,城里的路显得有些泥泞,尽管男人们都在抱怨着这鬼天气,可还是有很多孩童像小猪一样在地坑里打滚摔跤。
云朵被风从北边吹来,给这座小城带来的是泥土的腥味,可风吹过的时候,江游也闻到那股草药的芳香。
秀才看着这一幕,眼中有些留恋。
“九年前我来这的时候,还是一片废墟的。”
江游斜了秀才一眼,道:“这话的意思……你是要往自己脸上贴金吗?”
秀才笑了笑,没有再往下说了,可那伛偻的身躯此刻挺得直了一点,似乎真的有几分骄傲自满的意思。
“有件事不知道要不要和你说。”
“嗯?”
“我写了公文上去了,估计很快就有人来接替我了。”
“嗯。”
江游回答得依旧轻描淡写,可内心是否也和表面一样,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见江游没有接着问下去,秀才似乎有些不甘,他说:“你不问我为什么?”
“不问。”江游摇了摇头,“急死你。”
秀才显得有些无奈,长叹一声,道:“实话实说吧,我可能撑不过今年了。”
“我知道。”
“那就好。”秀才忽然如释重负的舒了口气。
其实江游什么都知道的,他是修士,炼了这么多年药,他多少也懂得几分医术的。
医术不精,可也看得出秀才已经到了油灯枯尽的时候。
一直撑到现在还没有倒下,或许已经能用奇迹来形容了。
“还记得我之前找的那个配方吗?那些草药可能这段时间会有消息。”
“别折腾了。”秀才摇着头,他再次伸手指向城中的主干路,“有那功夫,还不如把城里的主路给铺上青石板。”
江游看着秀才所指的方向,他看到了一条泥泞的道路,那是出入南城门的必经之路,也是平时百姓们出城走得最多的一条路。
即便每次修了又修,可一到下雨,还是会直接打回原形。
“铺青石板很贵的。”
秀才说:“再贵也没你找的那些天材地宝贵吧?”
“可是……”
到了嘴边的话还是没能说出口,江游最后还是选择了妥协。
因为眼前这位老得不像话的县令说:“这是我们能为百姓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九年,秀才在县令这个位置上坐了九年。
或许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县令,但他一定是一个父母官。
江游沉默了片刻,还是答应了下来。
“好。”